這天,輪到我執筆票擬,我早早就到了文淵閣,把發交內閣票擬的奏疏,事先瀏覽並加以分揀,提請研議。我拿起一份文牘:“吏部奏請升尚寶司丞海瑞為大理寺右丞。”
“海瑞是何出身?”李春芳問。
“舉人。”我回答。我知道李春芳是明知故問,或許他對推升海瑞有異議,又不願明確說出,遂以詢問海瑞的出身加以婉轉表達。
“舉人未必不賢,進士未必皆賢!”高拱接著我的話說,“以高某看,海瑞其人,授職大理寺,是才適其用。元翁,當擬旨,飭吏部,此後用人,初授職,有進士、舉人出身之分;而升遷則宜惟政績論,不得論出身。”
徐階沉默不語。高拱動輒就要改易祖製成憲,徐階絕難讚同,毋寧說,這是徐階甚為反感的。
“元翁!”高拱叫了一聲。
“玄翁!”我叫了一聲高拱,向他遞了個眼色,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可相逼。
“如此,如何推進國務?!”高拱感歎了一聲,不再說話。
“吏部奏請,升禦史李幼滋為國子監司業。”我拿出一份文牘,晃了晃說。
這是我向徐階建言的結果。幾年前,李幼滋以訪仙禦史身份到江西偵查嚴嵩動向,為徐階倒嚴立下奇功。可是,這些事,又不能對外言之。相反,訪仙禦史的身份,倒讓李幼滋和先帝修玄崇道的怪誕之舉勾連到了一起,那些道士、術士都受到嚴譴,酬庸李幼滋有些不合時宜,所以延宕了四年,李幼滋多次催促,我才不得不向徐階提出建言。
“李幼滋?”高拱以不屑的口吻說,“那個訪仙禦史?”
“喔,李幼滋是張閣老的鄉曲,想必,張閣老對此人知之甚詳。”李春芳接言道。
我明白,李春芳是在以此提醒高拱,李幼滋是張居正的鄉曲;而你是張居正的好友,難道還要挑剔嗎?
“鄉曲、同年、師生!”高拱把嘴角一撇說,“選政何以壞,就是這些交誼壞了公平!”他轉向我問,“叔大以為然否?”
“國之大臣,不能以私情而忘公義。”我答道,內心卻對高拱如此不顧情意有些不悅。但是,我也知道,高拱並非故意與我為難,這是他的為人;高拱對自己的親屬故舊,甚或比與他毫無淵源的人,還要更為苛刻些,他的一個內侄,因此還和他斷絕了來往。
“無非是從五品的郎官,吏部業已研議奏請,皇上不便駁回。”徐階說,“既然高閣老以為李幼滋行止有虧,不宜充儒臣教職,我看,海瑞的遺缺,就讓李幼滋補上吧。”也不等高拱回應,就緊接著說,“叔大,下一件。”
每研議一件事,大家無不小心翼翼,神經緊繃,好不容易捱過了一天,已是精疲力竭。剛要散班,高拱突然說:“元翁,皇上慰留我甚堅,科道逼迫我甚急!為皇上計,適可而止吧!”
徐階一愣,旋即露出笑容:“高閣老,這也是老夫的願望啊!”
聽徐階這句話,似乎他對言官所為一無所知,擺出了一副超然事外的陣勢,令高拱頓起反感,遂以質問的語氣說:“高某到底有何過錯,竟至不容,如此結言路必逐我而後快?”
徐階似乎早已成竹在胸,冷冷道:“高閣老,言官乃朝廷的言官,不是徐某的言官,倘言路可結,徐某能結,那麼高閣老也可結之嘛!”
“你……”高拱氣得滿臉通紅,須臾,索性一拍幾案,指著徐階質問:“寫青詞、助齋醮,元翁不曾為之?永壽宮事誰為之?該不會說成是嚴嵩獻策重修吧?此事嚴嵩也不願為之!可是,一尺一寸皆元翁父子視方略,何以遺詔中,盡歸為先帝之過?”
高拱終於把他對徐階瞞著他擬定遺詔的不滿公開發泄出來了。雖然高拱私下裏說過,徐階對先帝是“詭隨於生前,詆罵於身後”,他為之不平,而且這些話也早為徐階所聞;可是公開說出來,還是第一次。
徐階又冷笑了一聲,說:“土木事,徐某不敢辭;然青詞事,倘若徐某沒有記錯的話,似乎有人上了密劄,懇請為先帝精製青詞,密劄猶在,高閣老,你看要不要公之於眾?”
內閣裏,突然變得安靜異常。
“這……”高拱張口結舌,轉過臉來,驚訝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