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6章 沒有永遠的勝利者 (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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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一散班,出了西華門,我來不及回家用早膳,就直奔高拱府中。

高拱的家,簡陋破舊,近似貧民之宅。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真不相信這會是當朝宰輔的府第。可是,清廉又有什麼用呢?照樣還是那麼多人參劾他!瞬間,我對清廉的認識,突然間就發生了變化。

難道才幹是最重要的嗎?看來也不是。這一自問,使得我對官場中人到底最需要些什麼,簡直有些懵懂了。

呈請辭職的高拱,一襲長袍直綴,目光中流露出的,是焦躁不安的表情。對我的到訪,高拱喜出望外。“叔大,”高拱邊引我走進他的書房,邊興致勃勃地說,“來來,我正想找機會和叔大切磋,你來得正好。”說著,順手把書案上的一疊文稿,遞到我手裏。

我一看,是一篇疏稿,開頭寫著《挽頹習以崇聖治疏》幾個字。

“中玄兄——”我叫了一聲,自己都感覺到,聲音有些異常。

這個時候,高拱居然還在思考著除弊振衰,真是讓我哭笑不得。或許他自以為皇上對他的聖眷優隆,須臾難離,任憑他人攻擊一番,總能渡過難關?也或許他自以為自己清正廉明、才幹出眾,言官彈劾,無非是深文周納,不可能奈他何?

“中玄兄!”我又叫了一聲,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我的神情很不正常,但高拱並沒有覺察,他拍了拍疏稿:“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這還是嘉靖四十三年我任禮部尚書時寫的,思維再三,當時沒有上達先帝,我正在想,時下新朝初立,皇上委政內閣,是不是把這道奏疏呈上去,待皇上下閣議,我輩正可以此為契機,挾皇威、革弊政、開新局。隆慶新政,不是臣民之所盼嗎?”

“中玄兄!”我又叫了一聲。

“叔大,怎不坐下?”高拱還是興奮著,他閉上眼睛,搖頭晃腦,“夫吏治不修,非不可以飭也;諸邊不靖,非不可以攘也;兵不強而財不充,非不可以振且理也。然所以為之寡效者,乃由於積習之不善。則積習之不善者,是天下之大患也。是故,有能自立而脫去舊習者,必賞必進;其仍舊習者,必罰必退。這才是當務之急。其實,我與華亭之矛盾,症結在此。外人不知就裏,詬我驕橫爭權,藐視元揆,此乃大謬啊!”

“中玄兄,眼下已不容我兄展布矣!”我抱了抱拳,把早朝的情形,說給高拱,末了,又以憤憤不平的口氣說,“元翁對我兄不能諒解,他接連三道辭呈,實即擺出了與我兄不能共立朝廷的陣勢;加上小人從中挑撥、勾連,遂使南北兩京、九卿科道,群起響應。如此眾口一詞必逐我兄而後快,實在令人痛心疾首!”

高拱震驚不已,張大了嘴巴,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或許,這樣的情形,是他始料未及的。

“人心叵測,是非不分,令人扼腕!”我恨恨然,替高拱抱不平。

高拱兩眼發呆,臉上的肌肉分明在時斷時續地蠕動著,是吃驚,是不解,是委屈,是不甘……“叔大,”過了半天,他才沉痛地說,“當年嚴嵩當國,朝野皆視為奸臣,可……何時有過舉朝站出來要驅逐他的故事?我高拱何罪之有,竟至於此?”說著,但見兩行熱淚,從那布滿皺紋的眼角,“簌簌”地流淌下來。

“元翁未免……”我點到為止,不複多言,等待高拱的反應。

高拱長歎一聲,說:“高某絕非戀棧之人,然則,皇上對政府、對高某,寄予重望,我已上了十二道辭呈,皇上就是不允!況且,眼下國政難題,堆積如山,非隻爭朝夕、滌故革新不足以扶大廈於即倒!我一走了之,誰替皇上分勞赴怨?”

這是高拱的心裏話。他語調低沉、語氣誠懇,充滿憂患意識和對皇上的深情厚誼。可是,在我聽來,卻正是高拱目無餘子、舍我其誰的自信、自滿和自用的露骨表達。他忘記了,他眼前的張居正,和他是惺惺相惜的朋友,懷安邦治國之願,有經天緯地之才,亦足以肩荷社稷、扶大廈於將傾!在高拱的心目中,我卻永遠隻是拾遺補缺、從旁襄助的角色!這也正是我暗自希望他在和徐階的爭鬥中兩敗俱傷的原因所在。高拱從未覺察出我的微妙心理,所以在我麵前從來都是毫不隱諱地吐露心跡。此刻,麵對著蒙受怨謗、滿腹委屈與不甘的好友高拱,我對他的同情被一種幸災樂禍的心理所取代,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排斥感陡然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