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據有山寨,雖打家劫舍,而劫富濟貧,金聖歎卻道應該在童貫高俅輩的爪牙之前,一個個俯首受縛,他們想不懂。所以《水滸傳》縱然成了斷尾巴蜻蜓,鄉下人卻還要看《武鬆獨手擒方臘》這些戲。”
魯迅的評論,確有精辟獨到之處,發人所未發,言人所未言。指出金聖歎的“腰斬”,一者思想感情“近於官紳”,想不到小百姓;二者靠夢想來斬盡殺絕宋江們也“昏庸得可以”;三者枉費徒勞,鄉下人照樣看“武鬆獨手擒方臘”一類“後小半”的故事。當然,魯迅的《談金聖歎》是雜文而不是論文,其意不在於全麵評價金聖歎,隻是借金聖歎的“腰斬”《水滸傳》,言此而意彼,痛責“坐寇”甚於“流寇”,即官府比強盜對老百姓的盤剝搜刮更厲害。
魯迅嚴謹科學、全麵係統評價“金批本”,是在他的小說史論著中,如他在《宋人“說話”及其影響》中說:
到清初,金聖歎又說《水滸傳》到“招安”為止是好的,以後便很壞;又自稱得著古本,定“招安”為止是耐庵作,以後是羅貫中所續,加以痛罵。於是他把“招安”以後都刪了去,隻存下前七十回———這便是現在的通行本。他大概並沒有什麼古本,隻是憑了自己的意見刪去的,古書雲雲,無非是一種“托古”的手段罷了。但文章之前後有些參差,卻確如聖歎所說,然而我在前邊說過:《水滸傳》是集合許多口傳,或小本《水滸》故事而成的,所以當然有不能一律處。況且描寫事業成功以後的文章,要比描寫正做強盜時難些。一大部書,結末不振,是多有的事,也不能就此便斷定是羅貫中所續作。至於金聖歎為什麼要刪掉招安以後的文章呢?這大概也就是受了當時社會環境的影響。胡適之先生說:“聖歎生於流賊遍天下的時代,眼見張獻忠、李自成一般強盜流毒全國,故他覺得強盜是不應該提倡的,是應該口誅筆伐的。”這話很是。就是聖歎以為用強盜來平外寇,是靠不住的。所以他不願聽宋江立功的謠言。
魯迅的這個評論,更為全麵準確些。講出了金聖歎刪去“後小半”的政治動機和美學動機,勾勒出其評點《水滸傳》的功過是非,講清了《水滸傳》傳播史和接受史上不少問題,一些意見直到今天仍然很有價值。
既然金聖歎砍掉了《水滸傳》的後小半是出於當時階級鬥爭、政治鬥爭的客觀形勢,立足於討伐“主撫派”的招撫政策,那麼在毛澤東看來《水滸傳》後半部自有其不可抹殺的價值。尤其在思想性方麵的價值。寫梁山義軍被招安之後去伐遼國、平田虎、滅王慶、征方臘,以至最後的悲劇結局,也有深意存焉,至少能使讀者明白統治階級在骨子裏是怎樣對待歸順後的農民起義軍的。以悲劇的結局代替封官授爵、盡享榮華富貴的喜劇結局,應該說更有深度,更能警示後人。所以,把這些符合曆史上農民義軍鬥爭經曆(包括結局)實際的內容“砍掉”,就“不真實”了,也就是違背了曆史真實和藝術真實。從有利於全麵總結小說提供的曆史經驗出發,毛澤東主張出版七十回、百回、百二十回本《水滸傳》,讓人們看到小說的全貌,這當然是針對“金本”的“腰斬”講的。
“金本”《水滸傳》的情況是複雜的,金批在《水滸傳》的傳播史上有功有過,毛澤東對其采取了一分為二的態度。因“金本”主旨明確,文字凝煉,客觀地肯定了“亂自上作”和“官逼民反”的思想傾向,所以毛澤東最喜讀“金本”,並欣賞金聖歎的斐然成章,推薦給《晉綏日報》和《人民日報》的新聞工作者以為借鑒;但他又不滿意“金本”和砍掉《水滸傳》後小半,以為這樣不利於反映封建時代農民革命鬥爭的真實情況,看不到統治階級(無論主撫派或主剿派)的凶殘狠毒,因此他主張既看“金本”,又看全傳。毛澤東的道理自有獨到、深邃、服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