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毛澤東對武鬆、李逵、魯智深等人,雖然說他們“可進共產黨”,並願意親自當入黨“介紹人”,承認他們有革命性的一麵,但主要的是批評他們“好殺人,不講策略,不會做政治思想工作”的破壞性缺點,是把他們作為不善於開展黨內鬥爭的“反派人物”來引證的。武鬆的缺點,大概首推“好殺人”了。比如,他“大鬧飛雲浦,血濺鴛鴦樓”,就血腥味十足。小說第三十一回《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武行者夜走蜈蚣嶺》中,武鬆向張青、孫二娘夫婦述說殺人經過:
“昨夜出得城來,叵耐張都監設計,教蔣門神使兩個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幫,就路上要結果我。到得飛雲浦僻靜去處,正欲要動手。先被我兩腳把兩個公人踢下水裏去。趕上這兩個鳥男女,也是一樸刀一個搠死了,都撇在水裏。思量這口鳥氣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裏去。一更四點進去,馬院裏先殺了一個養馬的後槽。扒入牆內去,就廚房裏殺了兩個丫鬟。直上鴛鴦樓上,把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都殺了,又砍了兩個親隨。下樓來,又把他老婆、兒女、養娘都戳死了。”
就這樣,武鬆一連殺了19人。殺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殺圖謀害人的兩個殺手和兩個公人,給那班貪官汙吏、奸商惡霸及其幫凶以嚴厲懲罰,這是武鬆的反抗複仇,他不愧為造反英雄,一時豪傑,但殺得興起,連無辜的傭人,無罪的丫鬟,於事無牽扯的婦女兒童,都一概殺死,乃至蜈蚣嶺上殺死不諳事的道童,就更沒有緣由了,這隻是遊民無產者殘酷報複性和破壞性的表現。《水滸傳》作者在石碣天文上把武鬆排為“天傷星”,大概緣此吧。
武鬆“好殺人”,殺得“一時興起”,結果難免殺到自己陣線裏來,殺了不少“階級弟兄”,至少是破壞了、削弱了梁山起義隊伍的社會基礎和群眾基礎。黨內鬥爭,萬萬不能“一時殺得興起”,搞“殘酷鬥爭,無情打擊”,把許多忠心耿耿好端端的同誌當成了“階級敵人”。在梁山泊好漢集團裏,武鬆、李逵、魯智深都可說是響當當的“左派”,但他們的“三條”錯誤,其實都是“左”的錯誤。在革命隊伍裏,就其危害性和破壞性來說,從來就不是“左”比“右”好。
對犯錯誤的同誌要團結,要一看二幫,毛澤東的這個認識是真理性的,是指導黨內思想鬥爭的正確方針。他本人在許多情況下這樣做了,團結了黨內犯有各種錯誤的幹部,使他們放下包袱,輕裝前進了,使黨越來越強大。在廬山上,他講這個話的時候,無疑也是想這樣做的,可是後來的曆史證明,這個思想被淡忘了,丟棄了,在革命隊伍中,有些人卻犯了武鬆、李逵、魯智深式的錯誤。
曆史真會捉弄人,本來是批武鬆等人的錯誤,本來拉出武鬆等是為了告訴中央委員們要團結、要幫助犯錯誤的彭德懷等同誌,可是後來自己卻正好犯了武鬆等人的錯誤。須知,彭德懷既不是張都監、蔣門神,也不是他們的幫凶和殺手,他是“一百單八將”的成員,革命領袖集體的成員啊!
其實,在講接受武鬆等人的教訓時,就隱含著承認武鬆式的錯誤鬥爭方針和鬥爭方式的思想觀念。比如說“有時候凶一點,也不要完全禁止,大辯論嘛,現在我出大字報,《簡報》是中字報”等等。後來的曆史證明,“大字報”、“大辯論”的鬥爭方式,從來就不是一種好的民主的形式,遠不是“凶一點”,而是“凶得很”,何止是彭德懷同誌被錯誤地批判了,鬥爭了,以至發展到“文革”中,造成了多少冤假錯案,誤傷、挫傷、死傷了多少革命的中堅和好人。
從少年時代的表演“武鬆打大蟲”,到晚年在廬山上談武鬆的缺點,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表明,文學形象武鬆給予毛澤東的智慧啟迪和鬥爭勇氣都是巨大的。其中尤其是對景陽岡打虎故事的引用,隨著《論人民民主專政》這篇著名政論的廣泛傳播,新中國政治舞台上的打虎故事更為精彩。它確定了那個特定時代的政治選擇和政治走向。“或者被虎吃掉,或者把虎打死,二者必居其一”,這幾乎成了那個時代革命領袖、政治精英和人民群眾的政治共識,浸潤和滲透到人們的政治觀念中去了。這是毛澤東解讀《水滸傳》古為今用最為亮麗、最為精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