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天中國會在農村人口的大海裏沉下去。現在有些青年有點衝動,就像沉船上的耗子,渴望變革,也是為了救自己和救大家。頭頭們很怒,希望大家在一艘沉船上做忠於職守的水手。唉,忠於職守也得淹死。人家說中國的生態平衡已經被徹底打亂,總有一天水裏沒有魚燒飯沒有柴土地全部鹽堿化地上人摞人。總得有個變革才好。
銀河,我猜這一切要到我們死後才發生呢。銀河,我愛你。我們來過快樂的生活吧!銀河,快回來。
小波
目空一切的那種愛
銀河,你好:
你星期六就要回來了吧?那麼說,隻差兩天了。啊,我盼望了好久了!
你的信真好玩,你把所有的英文詞都寫錯了。Bye-bye,fool,都不對,隻有“黨員”寫對了,這件事兒真有趣。
銀河,我離黨的要求越來越遠啦。真的,我簡直成了個社會生活中的叛逆。怎麼說呢?我越來越認為,平庸的生活、為社會扮演角色,把人都榨幹了。我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盡義務,我們自己的價值標準也是被規定了的。做人的樂趣不是太可憐了嗎?難怪有人情願做一隻瘋狗呢。
最可憎的是人就此沉入一種麻木狀態,既然你要做的一切都是別人做過一千萬次的,那麼這事還不令人作嘔嗎?比方說你我是二十六歲的男女,按照社會的需要二十六歲的男女應當如何如何,於是我們照此做去,一絲不苟。那麼我們做人又有什麼趣味?好像舔一隻幾千萬人舔過的盤子,想想都令人作嘔。
我現在一拿筆就想寫人們的相愛一一目空一切的那種相愛。可以說這樣愛是反社會的。奧威爾說得不錯,可是他的直覺有誤,錯到性欲上去了。總的來說,相愛是人“本身”的行為,我們隻能從相愛上看出人們的本色,其他的都沉入一片灰蒙蒙。也許是因為我太低能,所以看不到。也許有一天我會明白人需要什麼,也就是撇開灰色的社會生活(倒黴的機械重複,乏味透頂的幹巴巴的人的幹涉),也撇開對於神聖的虔誠,人能給自己建立什麼生活。如果人到了不受限製的情境,一點也不考慮人們怎麼看自己,你看看他能有多瘋吧。我猜人能做到歡樂至極,這也看人的才能大小。出於愛,人能幹出透頂美好的事情,比木木癡癡的人勝過一萬倍。
我一想到你要回來就可高興啦,我想你想得要命。現在可該結束了,就要和你在一起了。
我好久不寫小說了,要考試呢。再說,我覺得這樣危險一一應當努力搞好鬥批改,反對資產階級思想。再這樣下去要成了體係了,還不該槍斃?寫得又很壞,沒有才能一一能力退化。全世界除了你沒有一個人說好。
愛你。
小波
不寫信了,等你回來和你說。
愛情真美
銀河,你好:
我又來對你瞎扯一通了。我這麼胡說八道你生氣了嗎?可是我真愛你,隻要你樂意聽,我就老說個不停,像不像個傻子?
真的,我那麼愛你,你是個可愛的女孩子。男孩子們都喜歡女孩子,可是誰也沒有我喜歡你這麼厲害。我現在就很高興,因為你又好又喜歡我,希望我高興,有什麼事情也喜歡說給我聽。我和你就好像兩個小孩子,圍著一個神秘的果醬罐,一點一點地嚐它,看看裏麵有多少甜。你幹過偷果醬這樣的事兒嗎?我就幹過,我猜你一定從來沒幹過,因為你乖。
隻有一件事情不好。你見過我小時候的相片了吧?過去我就是他,現在我不是他了,將來勢必變成老頭。這就不好了。要是你愛我,老和我好,變成老頭我也不怕。咱們先來吃果醬吧,吃完了兩個人就更好了,好到難舍難分,一起去見鬼去。你怕嗎?我就不怕,見鬼就見鬼。我和你好。
今天我累死啦!煩死啦!我整天在洗試管、洗燒杯、洗漏鬥、洗該死的壇壇罐罐。我頂膩的就是這個,可是該死的老師還說洗得不幹淨,又重洗。他們還說。洗不幹淨試驗做不成就是不及格,這可把我嚇壞了。洗完我垂頭喪氣,好像做賊被抓一樣不痛快。我多倒黴,上這個勞什子大學。更倒黴的是星期天和你出去又碰上了哭喪臉天氣。我更倒黴的是一星期隻能見你一次,其他時間隻能和我不愛見的人在一起。
昨天我看見了好多情侶,我覺得很喜歡那些人。過去我在馬路邊看見別人依依不舍就覺得肉麻。現在我懺悔。居然我能到了敢在大街上接吻的地步,我很自豪。
愛情真美,倒黴的是咱們老不能愛個夠。真不知我過去做過什麼孽遭此重罰,因而連累了你。
真希望下個星期日早來,並且那一天春光明媚。
小波3月5日
我厭惡模式化的生活
銀河,你好:
看了你的信。你呀,總是疑神疑鬼的,甚至連太熟悉都害怕,有什麼可怕呢?連我瞎編的故事都能讓你不高興,那我以後不講故事給你聽了。你知道故事千萬不能是我們都熟悉的,要是那樣就太沒意思了。
後來你的那封信還挺有意思的。不過你的比擬太讓我傷心:什麼喪失了名譽的卡傑琳娜呀、馬格特啊。你瞧,她們多麼狹隘。你說,她們是不是除生活本身什麼都沒有的人?我總覺得她們不是太可欽佩的人。當然我很明白你的意思,你說得很對。我很知道擺在一個女孩子麵前的道路憂患重重。我決不肯因為我的緣故使誰陷入可悲的境地,再說我自己對那種生活都絲毫沒興趣。
我知道你說的是要從那個可怕的、已經模式化的生活泥坑裏爬出來,在那裏人們的生殖細胞給他們造成了無窮的災難,本來年輕人生就的飛毛腿是可以從上麵跑過去的,不幸那些細胞給他們墜上幾塊大石頭。總之,社會是不喜歡飛毛腿的,鬼知道他們要幹什麼。陷在坑裏的要老實多了一一不過你要知道為什麼人要心甘情願地把自己墜下去,這就是因為沒什麼好幹的,給自己攬一樁活。我是絕對不愛這樁活的,我嫌它太髒,盡管我自己也不太愛幹淨。不過我覺得僅此還不夠,要是光有這個不就成了無所事事的嬉皮士了?當然我什麼人物也不是,那麼我寧可當個嬉皮士,總之做好的圈套我是不跳的,我還有這一分狡猾。
我喜歡你不愛跳這個陷阱,這樣你就和我相似了。不過還幹什麼呢?我有點兒希望你有事業。別當一個飛毛腿。不過你要當一個飛毛腿我也要當,我有點兒相信我能追上你。不過這樣不如有樁別的事情幹好。我還見過別的人聲稱兩個人合搞什麼事業,結果是搞到一起,劣根性上來了,於是滾到一個坑裏去了。這是一種災難,是不是?
對了,要說模式化的生活,我可真膩味它。見也見煩了,且不說它的苦處。中國人說苦處也就是樂處,這就可以說明有人為什麼愛吃臭豆腐:他們都能從臭裏體驗出香來。這可以說明懶於改造世界的人多麼勤於改造自己。我發誓:在改造自己以適應王社會之前非先明辨是非不可,雖然我不以為自己有資格可以為別人明辨是非。當然我淨在胡扯,不過你總抱怨我不肯我給你寫。你知道寫多了就不準是要緊的話,多寫無非是可以讓你解悶。我相信你不會怪我沒正經,真的我愛你,我們不能老在一起說大道理,我們寫著玩兒好嗎?
接著說下去。人們懶於改造世界必然勤於改造自己,懶於改造生產方式。對了,懶於進行思想勞動必然勤於體力勞動,懶於創造性的思想活動必然勤於死記硬背,比方說,吃臭豆腐、大寨、大慶的齊莉莉。中國人對它們以及她諸多讚美正是香臭不知。比方說你我,決不該為了中國人改造自己,否則太糊塗。比方說中國孩子太多,生孩子極吃苦頭,但是人們為什麼非生不可呢?我猜是因為:一,大家都生;二,怕老了;三,現在不生以後生不了。
關於第一點我們已經知道很荒唐。那麼為什麼怕老了呢?老了頭腦發木,要是有孩子的精神力量來激發一下未必沒有好處,不過那對孩子有什麼好處嗎?將來也不會有什麼法律不準老人與年輕人往來。我頂頂喜歡的是自理生活,理成一塌糊塗也罷,萬萬不能有人來伺候,因為那樣雙方都很卑鄙,如果我將來老了退化得很卑鄙,那麼現在的我決不對將來的我負責。這樣我就駁倒了前兩項,如果我很相信我的反駁正確,第三項就不存在了。
可是我很喜歡你,愛你,男孩子隻能愛女孩子,可這不是因為一一該死,生殖細胞。而是因為她可愛,有很多非愛不可的地方。比方說你對於我,主要是因為你可愛。我從來沒有在任何男人或女人中發現這麼可愛的人,先寫到這兒。
小嫂
我在家裏愛你愛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