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們在舊書店裏如魚得水的時候,正是這些寶貝在新書店裏撐場麵的時候,現在這一流的書也退了下來。到舊書店裏來爭一席位置,可見……
純粹是為了懷舊,我們選了兩本書:《鐵流》和《毀滅》,我想起了童年時候的積習,順手把兜裏僅有的兩毛錢掏給她,可是她一下就皺起眉頭來,把我的手推開。後來大概是想起來這是童年時的習慣,朝我笑了笑,自己去交錢了。
出了書店,我們一起在街上走。她上車站,我送她,奇怪的是我今天沒有編個口實。她忽然對我說:“陳輝,記得我們一起買了多少本書嗎?二百五十八本!現在都存在我那兒呢。我算了算總價錢,一百二十一塊七毛五。我們整整攢了一年半!不吃零食,遊泳走著去,那是多大的毅力呀!對了對了,我應該把那些書給你拿來,你整整兩年沒看到那些書了。”
我說:“不用,都放在你那兒吧。”“為什麼呢?你知道嗎?到我手裏幾天就得丟光!這個來借一本,那個來借一本,誰也不還。”
那一天我們就沒再說別的。我一直送她上汽車,她在汽車上還朝我揮手。
後來我就經常去送她,開始還找點兒借口,說是上大街買東西。後來漸漸地連借口也不找了。她每天都在那個拐角等我,然後就一起去汽車站。
我可以自豪地說,從初二到初三,兩年一百零四個星期,不管刮風下雨,我總是要把她送到汽車站再回家。至於學校的活動,我是再也沒參加過。
可是我們在路上談些什麼呢?哎呀,說起來都很不光彩。有時甚至什麼也不說,就是默默地送她上了汽車,茫然地看著汽車遠去的背影,然後回家。
有一天我們在街上走,她忽然問我:“陳輝,你喜歡詩嗎?”
那時我正讀萊蒙托夫的詩選讀得上癮,就說:“啊,非常喜歡。”後來我們就經常談詩。她喜歡普希金樸素的長詩,連童話詩都喜歡。可是我喜歡的是萊蒙托夫那種不朽的抒情短詩。我們甚至為了這兩種詩的優劣爭執起來。為了說服我,她給我背誦了《青銅騎士》的楔子,我簡直沒法形容她是怎麼念出的:
我愛你,彼得建造的大城……
她不知不覺在離車站十幾米的報亭邊停住了,直到她把詩背完。
可是我也給她念了:《我愛這連綿不斷的青山》和《遙遠的星星是明亮的》。那一天我們很晚才分手。
有一天學校開大會,我們出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那是五月間的事情。白天下了一場雨。可是晚上又很冷。沒有風。結果是起了雨霧。天黑得很早。沿街樓房的窗戶上噴著一團團白色的光。大街上,水銀燈在半天織起了衝天的白霧。人、汽車隱隱約約地出現和消失。我們走到十路汽車站旁。幾盞昏暗的路燈下,人們就像在水底一樣。我們無言地走著,妖妖忽然問我:“你看這夜霧,我們怎麼形容它呢?”我鬼使神差地作起詩來,並且馬上念出來,要知道我過去根本不認為自己有一點兒作詩的天分。
我說:“妖妖,你看那水銀燈的燈光像什麼?大團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吞吐著柔軟的針一樣的光。”妖妖說:“好。那麼我們在人行道上走呢?這昏暗的路燈呢?”
我抬頭看看路燈,它把昏黃的燈光隔著蒙蒙的霧氣一直投向地麵。
我說:“我們好像在池塘的水底,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
妖妖忽然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陳輝,你是詩人呢!”我說:“我是詩人?不錯,當然我是詩人。”
“你怎麼啦?我說真的呢!你很可以做一個不壞的詩人。你有真正的詩人氣質!”
“你別拿我開心了。你倒可以做個詩人,真的!”
“我做不成。我是女的,要做也隻能做個藍襪子。哎呀,藍襪子寫的東西真可怕。”
“你什麼時候看到過藍襪子寫的東西?”
“你怎麼那麼糊塗?我說藍襪子,就是泛指那些沒才能的女作家。比方說喬治,愛略特之流,女的要是沒本事,寫起東西來比之男的更是十倍地要不得。具體一點說呢?”
“空虛,就是空虛。陳輝,我不是跟你開玩笑,你一定可以當個詩人!退一萬步說,你也可以當個散文家。萊蒙托夫你不能比,你怎麼也比田間強吧?高爾基你不能比,怎麼也比楊朔、朱自清強吧?”
我叫了起來:“田間!朱自清!楊朔!妖妖,你叫我幹什麼?你幹脆用鋼筆尖紮死我吧!我要是站在閻王爺麵前,他老爺子要我在做狗和楊朔等一流作家中選一樣,我一定毫不猶豫地選擇做狗,哪怕做一隻賴皮狗!”
妖妖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又笑,連連說:“我要笑死了,我活不了啦……哈哈,陳輝,你真有了不得的幽默感!哎呀,我得回家了,不過你不要以為我在和你開玩笑,你可以做個詩人!”
她走了。可是我心裏像開了鍋一樣蒸汽騰騰,摸不著頭腦。她多麼堅決地相信自己的話!也許,我真的可以做個詩人?可是我實際上根本沒當什麼詩人。老王,你看我現在坐在你身旁,可憐得像個沒毛的鵪鶉,心裏痛苦,思想正在聽樣板戲,哪裏談得上什麼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