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健康平靜的我,卻無法忘卻那個醫院的早晨。
一層兩層,層層解套,我能感覺到那層厚厚的紗布在被漸漸釋放著。
在等待著那片光明的時候,我極力側耳去傾聽季節的聲響,爸爸之前告訴我五月已經到了,蟬鳴是一陣陣的。
被裹得紅紅的眼皮,感覺到了久違的新鮮空氣,顫顫動動。
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在屏著呼吸,他們陪伴我等待這一天太久了。
我因為多年前的額頭舊傷和後腦被撞擊的新痛,視網膜早已漸漸在脫離我的眼球,以致很長的時間裏我的眼前總是一片一片的白色光芒。
在雨夜的劇烈奔跑中,視網膜被極大地刺激到,的士車燈的光照射到我的眼球裏,讓我暈倒在了公路上。
幸好那輛駛來的的士迅速地停了下來。
在長達半年的時間裏,我在醫院做著激光手術,但是未能使我已經剝落的視網膜得到完全的恢複。
直到了三天前,一名因公殉職的警官在生前與醫院簽下了捐獻眼角膜的捐贈書,我才得以接受手術。
手術前,我躺在手術台上,想象著裝在冰盒裏那兩片還沾著血絲和玻璃球體汁液的薄膜,心裏微微顫動,半是希冀半是哀傷。
而現在爸爸的聲音就在我旁邊: “小禾,閉著眼睛能感覺到? 什麼?” “紅色的光,微微的。” 醫生笑著說:“嗯,這很正常,說明眼球的光感還是正常的。” 我慢慢地睜開眼睛,聚焦的視線逐漸清晰,但是左眼總是模糊, 有點點白色。
“鬱禾,爸爸在手術前沒有告訴你,殉職的警官,他的一隻眼睛被刺破了,所以我們得到的是他其中一隻眼角膜的捐獻。” 爸爸蹲在我麵前,我有多久沒有好好看看他了,老了。
我望著窗外明淨的五月,蟬鳴一陣陣,像是抽搐的痛。
“爸爸,我能再看見就是奇跡了,我還敢希冀什麼呢。” 我能從那場青春的災禍中幸免,我還能希冀什麼呢? 舊院落裏過去常開不敗的木槿花已經找不到枝葉,何況是那些柔軟鮮白的花瓣。
我重新望著四角的天空,半是明媚半是彌漫,還能希冀什麼呢? 我以為隻要我選擇離開,去那座北方城市,工業發達經濟運轉速度極快,可它終究是荒蕪的,沒有我喜歡的木槿花,沒有豐盛的雨季打落瓣瓣紫荊花,沒有我喜歡的明淨天空,沒有棉城的安寧和浪漫, 沒有那些我總是有著衝動要去攫取的美好瞬間。
這樣,我就能忽視掉我已經模糊不清的左眼,那隻總是半睜著對焦的左眼,那隻喜歡和相機親吻的左眼,那隻和連朝一同攫取瞬間的左眼。
我以為我總能忘記,因為失去了那些清晰,我無法追趕連朝的腳步,也失去了繼續追尋的勇氣。
我仰望著水鄉的天空,眼淚一顆顆滴落,小吉,過去我總在心裏詢問,你到底在仰望什麼?當我望著半是迷茫的天空的時候,我恍然知道了你內心常年無法驅除的濃重霧靄,所以你隻能望著明淨的天空,隻有那裏是清澈的。
已是五月的水鄉,我跑回來已經是半個月的光景。
沒有跟舍友打鬧之後虛空的笑聲,我發現自己的內心依舊是那樣繁盛,盛放著那麼多柔軟的言語。
水鄉的青石板上,在落雨之後總是濕濕滑滑的,有跑著放學的孩子摔倒了,哭得唧唧哇哇又跑起來。
我在屋簷下傻笑,看著他捂著屁股跑開。
我靠著房子的門板,望著天空,伸出手掌,承接著那些清澈的水,依舊是當年沁心的涼。
身後渾濁的咳嗽聲嚇了我一跳。
“小姑娘,讓一下啊。” 老伯在打開的一塊門板裏走出來,手裏捧著一個花盆,葉子綠意濃重又泛光,像是質量上乘的綢緞。
老伯把花盆放在屋簷滴水的位置,“喝吧,喝吧。
這水可涼快。” 覺得他有趣,一齊蹲著看雨滴順著葉脈滑落,“這是什麼花?” “嗬嗬。
木槿花中的一種,我等著它再開一茬,好給它拍照。” 我饒有興趣看著這個喜好侍弄花木的老伯。
他站起身來對我說: “要避雨的話就進來吧,在外麵站著顯得我多不好客似的。” “不過,你幫我把門板收起來吧。” 嗬嗬。
真不客氣的一個老伯,我慢慢移動著門板到了恰當的位置再往上拔出,這樣的木板門在城市是鮮有的了。
移開了第一塊板塊, 老伯很快地接過去,我這時才看到原來這家不是普通住戶,而是鑲嵌著巨幅的落地窗的照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