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講學時光(2 / 3)

王陽明的此番解釋,讓黃、應對此論明白了些,但要想全部理解透徹似乎還需要一段時間,倒是另一位弟子,他不但認真傾聽消化了陽明先生的“明鏡論”,還對此進行了拓展與補充,對後人理解陽明學說也是一種有力的幫助。這個人就是王陽明的愛徒徐愛。

三年前王陽明離開京城赴龍場,途經杭州,原本打算從杭州再回餘姚老家,卻在杭州被劉瑾派去的殺手追殺,最後急中生智假裝跳水撿回一命。那年在杭州,王陽明還遇到了一個人,就是後來成為他的高徒的徐愛。

那年,徐愛剛好到杭州應鄉試,就在街上遇到了王陽明先生。徐愛有意和陽明先生好好探討一下學問,卻不知為何,陽明先生莫名失蹤了。後來才知道陽明先生被殺手追殺,又曆盡險難逃離虎口。正德二年(1507年),王陽明自武夷山中重返家鄉作過短暫停留,徐愛到王陽明門下正式行了拜師禮。如今,三年時間過去了,王陽明這位年輕的弟子已經考中進士,在京城做了工部員外郎,比他的老師陽明先生職位還高了。王陽明回京講學,徐愛自然不能不來。師徒二人也談到了“明鏡”。

王陽明借用“明鏡”來比喻實踐修行的重要性,他說:

聖人之心如明鏡,隻是一個明,則隨感而應,無物不照。隻怕鏡不明,不怕物來不能照。講求事變,亦是照時事,然學者卻須先有個明的工夫。

——《傳習錄》上卷

徐愛對陽明先生的“明鏡論”說如此理解:

心猶鏡也。聖人心如明鏡,常人心如昏鏡。近世格物之說,如以鏡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鏡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鏡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後亦未嚐廢照。

——《傳習錄》上卷

將先生的“明鏡論”與格物聯係起來理解,以“明鏡”論“格物”,徐愛從另一個角度來論儒、釋“明鏡”的區別,在王陽明聽來不僅合乎事理,而且對他的學說是一種拓展與補充。麵對這樣的高徒,他的欣喜之情自是難以言說。

王陽明在龍場悟出“心即理”,現在他所說的“明鏡”其實就是“天理之心”。晚年他又提出“致良知說”,和他現在提到的“明鏡論”作比較,會發現二者之間有著必然的聯係。對此,岡田武彥評曰:

提倡“明鏡”論時的王陽明心學認為“心”和鏡子一樣,需要打磨,才能廓清私欲;而提倡“致良知”的王陽明心學認為“心體”是主體性的,可以自主性地運動,通過“心體”自身的運動就可以克服私欲。“明鏡”意味著澄明的“心體”,王陽明在壯年時提出“明鏡”論,將“心體”(也可以稱之為“真性”)喻作“明鏡”,這其實為他晚年創立“良知”說埋下了伏筆。一旦他悟出“心體”具有主體性,且可以自主性地運動之後,自然就悟得了“良知”說。(岡田武彥:《王陽明大傳:知行合一的心學智慧》)

“知行合一”

對陽明先生提出的“明鏡”論,徐愛尚能很好地理解,可麵對先生的“知行合一”之說,徐愛卻充滿了疑惑與不解。他與宗賢、惟賢往複辯論,依然不得要旨,隻得去求教王陽明。《傳習錄》上卷中就記錄了師徒二人關於“知行合一”的探討:

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隻是未知。聖賢教人知行,正是安複那本體,不是著你隻恁的便罷。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隻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隻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後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隻是不曾知臭。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隻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饑,必已自饑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聖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隻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切著實的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甚麼意思?某要說做一個是甚麼意?若不知立言宗旨,隻管說一個兩個,亦有甚用?”

愛曰:“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工夫,一行做行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嚐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隻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隻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隻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隻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隻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後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隻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隻是閑說話。”

王陽明在貴陽書院開始講授他的“知行合一”之教,那時他身邊坐著的是一群對此說茫然無知的弟子。在他們聽來,這種學說是新鮮的,可也是讓人難以理解的。王陽明在努力向諸生宣講的同時,自己有時也難免會陷入一種困境。後來在離開龍場赴任廬陵的途中,王陽明經過常德、辰州,又會見了弟子冀元亨、蔣信、劉觀等人,見他們個個兒卓然不凡,在學問上大有長進,王陽明大喜。在短暫的逗留期間,又曾教這些弟子在寺中靜坐,以便讓他們更好地理解知行合一。害怕弟子們誤解他的意思,在北上途中他又曾修書告誡幾位弟子:

前在寺中所雲靜坐事,非欲坐禪入定。蓋因吾輩平日為事物紛拿,未知為已,欲以此補小學收放心一段功夫耳。明道雲:“才學便須知有用力處,既學便須知有得力處。”諸友宜於此處用力,方有進步異時始有得力處也。

——《與辰中諸生》(《王文成公全書》卷四)

所謂教輔相成,教學相長。得遇有開拓心、進取心,又有悟性的弟子對一位老師來說也是一大幸事,難怪王陽明將徐愛視為自己的顏回。在王陽明眾多的弟子當中,徐愛好學,悟性又高,他的頻頻發問,也在不斷地促進著陽明心學的發展與完善。

對另一位弟子黃直,王陽明也曾向他提到過自己提倡“知行合一”說的動機:

此須識我立言宗旨。今人學問,隻因知行分作兩件,故有一念發動,雖是不善,然卻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了。發動處有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克倒了,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傳習錄》下卷

回首王陽明的思想發展曆程,不管是他在龍場悟到的“心即理”,還是後來的“知行合一”,還是他晚年提出的“致良知”,這些主張無不圍繞著人心來說,徹底清除人心底潛伏的私欲與不善之念才是他的立言宗旨。如果不清楚這一點,就無法把握到其心學精髓,容易偏離或者背離其思想學說的方向。

“朱陸異同”論

王陽明還在龍場時,席元山曾專門跑到龍場去向王陽明請教朱陸異同問題。對席元山的疑問,王陽明卻顧左右而言他,跟他談起他的“心即理”與“知行合一”來,巧妙地把那個問題避開了。王陽明當時為何要對那個問題避而不談,不是他對此無見解,而是“朱陸異同”這個問題太過敏感。朱子學,自宋以來就成了一統天下的正統思想,而相對來說,陸子學則受冷遇。在那種形勢下,誰要站出來替陸子之學說話,甚至承認朱陸之學有異有同,都會遭到時人側目攻擊。王陽明不想讓自己身陷那樣的麻煩,所以避而不談。但在其間,他還是間接而委婉地表示了自己對朱子學的一些懷疑、對陸子學的欣賞。

正德六年,在王陽明京城講學期間,有一位叫徐成之的又來向王陽明請教這個問題。這一次,王陽明就不能不正麵回應了。

徐成之,名守誠,浙江餘姚人,是王陽明的同鄉,也是一位篤學之士。他勤勉用功,卻因不通時務被鄉人罵為“愚儒”,求學過程中也難免流露出急躁之情。據《陽明先生年譜》記載,徐成之曾與信奉陸學的王文轅論“朱陸異同”問題,二人見解不同,徐成之就寫信向王陽明先生求教,王陽明前後給徐成之寫了兩封信,來闡述自己的觀點。

第一封信(摘錄):

承以朱、陸同異見詢,學術不明於世久矣,此正吾儕今日之所宜明辨者。細觀來教,則輿庵之主象山既失,而吾兄之主晦庵亦未為得也,是朱非陸,天下之論定久矣,久則難變也。雖微吾兄之爭,輿庵亦豈能遽行其說乎?

故仆以為二兄今日之論,正不必求勝。務求象山之所以非,晦庵之所以是,窮本極源,真有以見其幾微得失於毫忽之間。若明者之聽訟,其事之曲者,既有以辨其情之不得已;而辭之直者,複有以察其處之或未當。使受罪者得以伸其情,而獲伸者亦有所不得辭其責,則有以盡夫事理之公,即夫人心之安,而可以俟聖人於百世矣。

今二兄之論,乃若出於求勝者。求勝則是動於氣也。動於氣,則於義理之正何啻千裏,而又何是非之論乎!凡論古人得失,決不可以意度而懸斷之。

今輿庵之論象山曰:“雖其專以尊德行為主,未免墮於禪學之虛空;而其持守端實,終不失為聖人之徒。若晦庵之一於道問學,則支離決裂,非複聖門誠意正心之學矣”。

吾兄之論晦庵曰:“雖其專以道問學為主,未免失於俗學之支離,而其循序漸進,終不背於《大學》之訓。若象山之一於尊德行,則虛無寂滅,非複大學‘格物致知’之學矣”。

夫既曰“尊德行”,則不可謂“墮於禪學之虛空”;“墮於禪學之虛空”,則不可謂之“尊德行”矣。既曰“道問學”,則不可謂“失於俗學之支離”;“失於俗學之支離”,則不可謂之“道問學”矣,二者之辯,間不容發。然則二兄之論,皆未免於意度也。

昔者子思之論學,蓋不下千百言,而括之以“尊德行而道問學”之一語。即如二兄之辯,一以“尊德行”為主,一以“道問學”為事,則是二者固皆未免於一偏,而是非之論尚未有所定也,烏得各持一是而遽以相非為乎?故仆顧二兄置心於公平正大之地,無務求勝。夫論學而務以求勝,豈所謂“尊德行”乎?豈所謂“道問學”乎?以某所見,非獨吾兄之非象山、輿庵之非晦庵皆失之非,而吾兄之是晦庵、輿庵之是象山,亦皆未得其所以是也。稍暇當麵悉,姑務養心息辯,毋遽。

當初在龍場與席元山談起朱陸異同這個問題,王陽明就覺得這個問題毫無爭論的意義。在他看來,是朱非陸或是陸非朱都有失偏頗。在這封寫給徐成之的信中,王陽明依舊堅持這一點。他認為無論是陸象山的“尊德行”,還是朱熹的“道問學”,不過是同一種功夫,徐成之與王文轅之所以在此問題上爭論不休,無非一個求勝心而已。二人與其把時間浪費在對這個問題的爭論上,不如去判斷自己的是非,克服自己的求勝心。在這裏,王陽明依舊沒有對這個問題做出明確的回答,而是將朱子之學與陸子之學進行了比較,並向二人闡述“體認自得”之學。這比在龍場揭示“朱陸異同”又進了一步。

第二封信:

壬午

昨所奉答,適有遠客酬對紛紜,不暇細論。姑願二兄息未定之爭,各反究其所是者,必己所是已無絲發之憾,而後可以及人之非。

早來承教,乃為仆漫為含糊兩解之說,而細繹辭旨,若有以陰助輿庵而為之地者,讀之不覺失笑。曾為吾兄而亦有是言耶?仆嚐以為君子論事當先去其有我之私,一動於有我,則此心已陷於邪僻,雖所論盡合於理,既已亡其本矣。嚐以是言於朋友之間,今吾兄乃雲爾,敢不自反其殆陷於邪僻而弗覺也?求之反複,而昨者所論實未嚐有是。則斯言也無乃吾兄之過歟?雖然,無是心而言之未盡於理,未得為無過也。仆敢自謂其言之已盡於理乎?請舉二兄之所是者以求正。

輿庵是象山,而謂其“專以尊德行為主”,今觀《象山文集》所載,未嚐不教其徒讀書窮理。而自謂“理會文字頗與人異”者,則其意實欲體之於身。其亟所稱述以晦人者,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曰“克己複禮”,曰“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奪”。是數言者,孔子、孟軻之言也,烏在其為空虛者乎?獨其“易簡覺悟”之說頗為當時所疑。然“易簡”之說出於《係辭》,“覺悟”之說雖有同於釋氏,然釋氏之說亦自有同於吾儒,而不害其為異者,惟在於幾微毫忽之間而已。亦何必諱於其同而遂不敢以言、狃於其異而遂不以察之乎?是輿庵之是象山,固猶未盡其所以是也。

吾兄是晦庵,而謂其“專以道問學為事”。然晦庵之言,曰“居敬窮理”,曰“非存心無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於須臾之頃也”。是其為言雖未盡瑩,亦何嚐不以尊德行為事?而又烏在其為支離者乎?獨其平日汲汲於訓解,雖韓文、《楚辭》《陰符》《參同之》屬,亦必與之注釋考辯,而論者遂疑其玩物。又其心慮恐學者之躐等而或失之於妄作,使必先之以格致而無不明,然後有以實之於誠正而無所謬。世之學者掛一漏萬,求之愈繁而失之愈遠,至有敝力終身,苦其難而卒無所入,而遂議其支離。不知此乃後世學者之弊,而當時晦庵之自為,則亦豈至是乎?是吾兄之是晦庵,固猶未盡其所以是也。

夫二兄之所信而是者既未盡其所以是,則其所疑而非者亦豈必盡其所以非乎?然而二兄往複之辯不能一反焉,此仆之所以疑其或出於求勝也。一有求勝之心,則已亡其學問之本,而又何以論學為哉!此仆之所以惟願二兄之自反也,安有所謂“含胡兩解而陰為輿庵之地”者哉!夫君子之論學,要在得之於心。眾皆以為是,苟求之心而未會焉,未敢以為是也;眾皆以為非,苟求之心而有契焉,未敢以為非也。心也者,吾所得於天之理也,無間於天人,無分於古今。苟盡吾心以求焉,則不中不遠矣。學也者,求以盡吾心也。是故尊德行而道問學,尊者,尊此者也;道者,道此者也。不得於心而惟外信於人以為學,烏在其為學也已!仆嚐以為晦庵之與象山,雖其所為學者若有不同,而要皆不失為聖人之徒。今晦庵之學,天下之人童而習之,既已入人之深,有不容於論辯者。而獨惟象山之學,則以其嚐興晦庵之有言,而遂藩籬之。使若由、賜之殊科焉,則可矣,而遂擯放廢斥,若碔砆之與美玉,則豈不過甚矣乎?夫晦庵折衷群儒之說,以發明《六經》《語》《孟》之旨於天下,其嘉惠後學之心,真有不可得而議者。而象山辯義利之分,立大本,求放心,以示後學篤實為己之道,其功亦寧可得而盡誣之!而世之儒者,附和雷同,不究其實,而概目之以禪學,則誠可冤也已!故仆嚐欲冒天下之譏,以為象山一暴其說,雖以此得罪,無恨。仆於晦庵亦有罔極之恩,豈欲操戈而入室者?顧晦庵之學,既已若日星之章明於天下;而象山獨蒙無實之誣,於今且四百年,莫有為之一洗者。使晦庵有知,將亦不能一日安享於廟廡之間矣。此仆之至情,終亦必為吾兄一吐者,亦何肯“漫為兩解之說以陰助於輿庵?”輿庵之說,仆猶恨其有未盡也。

夫學術者,今古聖賢之學術,天下之所公共,非吾三人者所私有也。天下之學術,當為天下公言之,而豈獨為輿庵地哉!兄又舉太極之辯,以為象山“於文義且有所未能通曉,而其強辯自信,曾何有於所養”。夫謂其文義之有未詳,不害其為有未詳也;謂其所養之未至,不害其為未至也。學未至於聖人,寧免太過不及之差乎!而論者遂欲以是而蓋之,則吾恐晦庵禪學之譏,亦未免有激於不平也。夫一則不審於文義,一則有激於不平,是皆所養之未至。昔孔子,大聖也,而猶曰“假我數年以學《易》,可以無大過”;仲虺之讚成湯,亦惟曰“改過,不吝”而已。所養之未至,亦何傷於二先生之為賢乎?此正晦庵、象山之氣象,所以未及於顏子、明道者在此。吾儕正當仰其所以不可及,而默識其所未至者,以為涵養規切之方,不當置偏私於其間,而有所附會增損之也。夫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過也必文。世之學者以晦庵大儒,不宜複有所謂過者,而必曲為隱飾增加,務詆象山於禪學,以求伸其說;且自以為有助於晦庵,而更相倡引,謂之扶持正論。不知晦庵乃君子之過,而吾反以小人之見而文之。晦庵有聞過則喜之美,而吾乃非徒順之,又從而為之辭也。晦庵之心,以聖賢君子之學期後代,而世之儒者,事之以事小人之禮,是何誣象山之厚而待晦庵之薄耶!

仆今者之論,非獨為象山惜,實為晦庵惜也。兄視仆平日於晦庵何如哉?而乃有是論,是亦可以諒其為心矣。惟吾兄去世俗之見,宏虛受之誠,勿求其必同,而察其所以異;勿以無過為聖賢之高,而以改過為聖賢之學;勿以其有所未至者為聖賢之諱,而以其常懷不滿者為聖賢之心;則兄與輿庵之論,將有不待辯說而釋然以自解者。孟子雲:“君子亦仁而已,何必同?”惟吾兄審擇而正之!

許是覺得自己前一封信闡釋得不夠詳細,王陽明很快就給徐成之發去第二封信。在這封信裏,他依然在勸二人放棄“朱陸之爭”。徐成之與王文轅的爭論在當時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在時人的眼裏,推崇象山之學的,以為象山之學“專以尊德行為主”,王陽明卻指出象山之學也教弟子讀書求理;推崇朱子之學的,以為朱熹“專以道問學為事”,然朱熹也曰“非存心無以致知”。朱、陸同時都在“尊德行”“道問學”上下功夫,隻不過方式不同,側重點也不同而已。徐、王二人彼此爭論不休,認為彼此所論都有失偏頗:“夫二兄之所信而是者既未盡其所以是,則其所疑而非者亦豈必盡其所以非乎?”從這兩封信中可以看出,在“朱陸異同”這個問題上,彼時的王陽明依舊采取中立調和的態度。盡管他早已與朱子學的“格物窮理”分道,對陸子之學更為推崇,但他依舊不否認朱子之學對他的惠澤。當然,他也在信中為陸學蒙冤四百年而叫屈。這種溫和的中立態度,王陽明一直保持了好久,直到晚年,他才徹底公開反對朱子之學,而積極提倡陸學,但也同時指出陸學中存在著不可避免的粗陋之處。

王陽明的這種溫和的態度與當時朱子學一統天下的現狀有關。他要在京城立足,將自己的心學體係發展壯大,要讓眾人完全接受他的心學思想,還要假以時日。

2.弟子朋友一一惜別

隨著王陽明在京城講學聲名的日益興隆,他的門下聚集了越來越多的門人弟子。在王陽明的眾位弟子中,有一位叫方叔賢的顯得尤其特別。因為他原本是王陽明的上司——正德六年正月,王陽明出任吏部驗封清吏司主事時,方叔賢是吏部郎中,正是王陽明的頂頭上司。

因為工作關係,王陽明與方叔賢要經常打交道,在頻繁的交往中,方賢叔越來越為王陽明的學問思想而著迷。某次交談後,感覺深深受益的方叔賢提出要向王陽明行弟子禮。王陽明自然不允。他如何敢收自己的上司為徒?這方叔賢卻也是個執著的人,在他的一再要求下,他還是拜到了王陽明的門下,成為王陽明一位特殊的學生。可惜方賢叔因身體原因,於這年冬天就辭職返鄉,回到西樵山中。

離別在即,別情依依,王陽明一口氣寫了四首詩,總題為《別方叔賢四首》(《王文正公全書》卷二十)送與這位特殊的弟子。

第一首詩,王陽明傾訴依依惜別之情、期待重聚之意:

西樵山色遠依依,東指江門石路微。

料得楚雲台上客,久懸秋月待君歸。

後麵三首是論學之詩。在第二首中王陽明寫道:

自是孤雲天際浮,篋中枯蠹豈相謀。

請君靜後看羲畫,曾有陳篇一字否?

這首詩的大意是說:如同孤雲浮於天際一樣,虛中有實,實在有虛,死讀書是無法悟道的,希望你能靜下來看看伏羲創立的八卦,看其中可有一處是多餘之筆。王陽明這是在告誡弟子,不要陷於朱子學的“讀書窮理”之弊端。第四首詩中,王陽明如此寫道:

道本無為隻在人,自行自住豈須鄰?

坐中便是天台路,不用漁郎更問津。

這首詩裏,王陽明更加明了地告訴弟子如何求道:道在心中,無須去往那天台仙場,也無須去世外桃源,一切都靠自悟自得。

幾首別詩,既有不舍的惜別之情,又有對弟子修學悟道方麵深情的寄語與叮囑。除這四首別詩之外,王陽明還寫了一篇《別方叔賢序》(《王文成公全書》卷七),文中記載了師徒二人相識始末及方叔賢的修學之路:

予與叔賢處二年,見叔賢之學凡三變:始而尚辭,再變而講說,又再變而慨然有誌聖人之道。方其辭章之尚,於予若冰炭焉;講說矣,則違合者半;及其有誌聖人之道,而沛然於予同趣。將遂去之西樵山中,以成其誌,叔賢亦可謂善變矣。

聖人之學,以無我為本,而勇以成之。予始與叔賢為僚,叔賢以郎中故,故事位吾上。及其學之每變,而禮予日恭,卒乃自稱門生,而待予以先覺。此非脫去世俗之見,超然於無我者,不能也。雖橫渠子之勇撤皋比,亦何以加於此!獨愧予之非其人,而何以當之!

夫以叔賢之善變,而進之以無我之勇,其於聖人之道也何有!斯道也,絕響於世餘三百年矣,叔賢之美有若是,是以樂為吾黨道之。

在王陽明眼中,方叔賢做學問的態度堪比北宋大儒張載(又稱橫渠先生)。舊日張載到京城後,一邊做官,一邊講學,每日坐於虎皮之上,向弟子們講授。後來還是書生的二程也來到京城,二人前來拜會張載,與之談起《周易》。張載自歎不如,第二天就撤掉了他講學常坐的虎皮,對弟子們說:“吾平日為諸公說者,皆亂道。有二程近到,深明《易》道。吾所弗及,汝輩可師之。”方叔賢位高而不惜拜下屬為師,在王陽明看來也是一種“無我之勇”的聖人之道。

正德六年十月,王陽明再次升遷,由清吏司主事升任文選清吏司員外郎,負責文官的銓考。與此同時,湛甘泉也被任命為出使安南的使者。一對共同致力於聖學複興的好友就要別離,王陽明也寫了兩首別詩——《別湛甘泉二首》(《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在第一首詩中,他這樣寫道:

行子朝欲發,驅車不得留。

驅車下長阪,顧見城東樓。

遠別情已慘,況此艱難秋。

分手訣河梁,涕下不可收。

車行望漸杳,飛埃越層邱。

遲回歧路側,孰知我心憂。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王陽明送別湛甘泉的步履如此之沉,顯然不僅僅為著那份兒女情長,他被更深的擔憂所纏繞。所憂何來?通過前麵講述,我們已經得知,王陽明和湛甘泉都更接近於陸學,而彼時的思想主流卻依然是朱子學。兩人共同致力於聖學複興,在當時來說已是艱難,而今,湛甘泉又要離開,隻剩下王陽明一人自然更是勢孤力單。湛甘泉走了,偌大的京城裏還有誰能理解他心中的憂慮呢?

困厄之中,向心內尋求力量。王陽明向來都是如此。在第二首詩的末尾,王陽明筆鋒一轉,離別的感傷,就被充滿希望與期待的陽光代替:

結茆湖水陰,幽期終不忘。

伊爾得相就,我心亦何傷!

世艱變倏忽,人命非可常。

斯文天未墜,別短會日長。

南寺春月夜,風泉閑竹房。

逢僧或停楫,先掃白雲床。

不管世事如何艱險,倡導聖學的路上有多少阻礙,王陽明依舊相信聖學之道不會墜落,他和湛甘泉也終有再會之日。到那時,他們就可以選擇一處清雅靜謐之地,一起切磋學問。事實上,在湛甘泉將要離開之際,王陽明已派人在浙江的蕭山和湘湖附近買了一塊地,建了一座草庵。他和湛甘泉相約,日後一起去那山清水秀之地再倡聖學。

送別湛甘泉,王陽明也作了一篇《別湛甘泉序》(《王文成公全集》卷七):

顏子沒而聖人之學亡,曾子唯“一貫”之旨傳之孟軻,終又二千餘年而周、程續。自是而後,言益詳,道益晦;析理益精,學益支離無本,而事於外者益繁以難。

蓋孟氏患楊、墨;周、程之際,釋、老大行。今世學者,皆知宗孔、孟,賤楊、墨,擯釋、老。聖人之道,若大明於世。然吾從而求之,聖人不得而見之矣。其能有若墨氏之兼愛者乎?其能有若楊氏之為我者乎?其能有若老氏之清淨自守、釋氏之究心性命者乎?吾何以楊、墨、老、釋之思哉?彼於聖人之道異,然猶有自得也。

而世之學者,章繪句琢以誇俗,詭心色取,相飾以偽,謂聖人之道勞苦無功,非複人之所可為,而徒取辯於言詞之間;古之人有終身不能究者,今吾皆能言其略,自以為若是亦足矣,而聖人之學遂廢。則今之所大患者,豈非記誦辭章之習,而弊之所從來,無亦言之太詳、析之太精者之過歟!夫楊、墨、老、釋,學仁義,求性命,不得其道而偏焉,固非若今之學者以仁義為不可學,性命之為無益也。居今之時而有學仁義,求性命,外記誦辭章而不為者,雖其陷於楊、墨、老、釋之偏,吾獨且以為賢,彼其心猶求以自得也。夫求以自得,而後可與之言學聖人之道。

某幼不問學,陷溺於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於老、釋。賴天之靈,因有所覺,始乃沿周、程之說求之,而若有得焉。顧一二同誌之外,莫予翼也,岌岌乎仆而後興。

晚得友於甘泉湛子,而後吾之誌益堅,毅然若不可遏,則予之資於甘泉多矣。甘泉之學,務求自得者也。世未之能知,其知者且疑其為禪。誠禪也,吾猶未得而見,而況其所誌卓爾若此。則如甘泉者,非聖人之徒歟!多言又烏足病也!夫多言不足以病甘泉,與甘泉之不為多言病也,吾信之。吾與甘泉友,意之所在,不言而會;論之所及,不約而同;期於斯道,斃而後已者。

今日之別,吾容無言?夫惟聖人之學難明而易惑,習俗之降愈下而益不可回,任重道遠,雖已無俟於言,顧複於吾心,若有不容已也。則甘泉亦豈以予言為綴乎?

在這篇別序中,王陽明除了介紹聖學的發展和他與湛甘泉二人友情深厚、誌趣相投之外,有一點尤要引起注意,那就是他對朱熹的態度。他提到了二程,卻沒有提到朱熹,然而他對朱子學的態度又暗含其中,他講自周、程之後,“言益詳,道益晦;析理益精,學益支離無本,而事於外者益繁以難。”這其實就是在暗中批判朱子之學陷入支離。

方叔賢走了,湛甘泉走了,到了正德七年(1512年)冬天,黃宗賢也因病返鄉,王陽明再一次痛別好友。為此,王陽明作了《別黃宗賢歸天台序》(《王文成公全集》卷七):

君子之學以明其心。其心本無昧也,而欲為之蔽,習為之害。故去蔽與害而明複,匪自外得也。

心猶水也,汙入之而流濁;猶鑒也,垢積之而光昧。孔子告顏淵“克己複禮為仁”,孟軻氏謂“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夫己克而誠,固無待乎其外也。

世儒既叛孔、孟之說,昧於《大學》“格致”之訓,而徒務博乎其外,以求益乎其內,皆入汙以求清,積垢以求明者也,弗可得已。

守仁幼不知學,陷溺於邪僻者二十年。疾疚之餘,求諸孔子、子思、孟軻之言,而恍若有見,其非守仁之能也。宗賢於我,自為童子,即知棄去舉業,勵誌聖賢之學。循世儒之說而窮之,愈勤而益難,非宗賢之罪也。學之難易失得也有原,吾嚐為宗賢言之。宗賢於吾言,猶渴而飲,無弗入也,每見其溢於麵。

今既豁然,吾黨之良,莫有及者。謝病去,不忍予別而需予言。夫言之而莫予聽,倡之而莫予和,自今失吾助矣!吾則忍於宗賢之別而容無言乎?宗賢歸矣,為我結廬天台雁蕩之間,吾將老焉。終不使宗賢之獨往也!

在這篇別序中,王陽明說黃宗賢自為童子,“即知棄去舉業,勵誌聖人之學”,麵對王陽明的講授,他每每都是一臉求學若渴的樣子,讓王陽明欣慰又感動。如今卻不得不因病惜別,讓王陽明痛惜又不舍。文中,王陽明再次申明“理歸於吾心”這一觀點,把“克己去欲”視為“磨鏡”的實踐修行功夫,同時他認為《大學》中的“格物致知”是錯誤的,這其實又是一種對朱子學的批判。

縱觀王陽明在京城講學期間的學術與思想活動,可知此時的王陽明在心學發展上又進了一層,他更加完善了他的“知行合一”思想,“磨鏡論”為他晚年的“致良知”打下了基礎。與弟子們討論“朱陸異同”的過程中,他對朱子之學表麵上似還是調和態度,內心裏對其已表現出排斥與反對。

與他一起講學的好友與弟子,或病或遷,一個個離開京城、離開王陽明,讓他的心常常陷入一種無端的孤單與落寞。講學之餘,他常同弟子們到京城附近遊山逛水,他最喜歡的去的地方依然是那些深山幽境中的寺院。“每逢山水地,便有卜居心。”在一首題為《寄隱岩》的詩中,王陽明再次表現出這種歸隱之意來。王陽明是一位積極入世的儒者,但他的骨子裏從年少時期就積存的那種羨慕神仙逍遙的出世思想,總會時不時抬頭。在出世與入世之間糾結,一直到他年老,這也是讓王陽明一生痛苦的一個根源。

3.歸省返越滁州講學

正德七年三月,四十一歲的王陽明升任考功清吏司郎中,在這一年中,方叔賢、黃宗賢、徐愛等都曾跟隨他,聽他講學布道;也是在這一年,他的弟子黃宗賢、鄭一初相繼因病離開京城,讓王陽明心中頗覺遺憾,他甚至時常生出一份遁世之意。

這年十二月,王陽明被任命為南京太仆寺少卿(南京太仆寺掌管南直隸馬政,少卿為副官員),要離開京城到南京赴任了,他在京城的講學生涯也不得不中止。所幸,這次與他一同被任命的還有徐愛,他被任命為南京工部員外郎。師徒二人一起登舟沿運河南下,一路上遊山看水。運河兩岸的風光依稀如昨,王陽明的心情卻與那年離京趕赴龍場時截然不同。

在舟中,他常常給徐愛講解《大學》。

一直以來,朱熹所講解的《大學章句》被當時讀書人奉為最正確的學說,當時的讀書人幾乎人人都在學習,並將此解說奉為信條。王陽明卻對朱熹的諸多解說持不同意見,他的觀點,就連一向悟性極高的徐愛也難免不能理解接受。王陽明倒也不急,一遍又一遍,諸條諸字地向徐愛解釋。

愛問:“‘在親民’,朱子謂當作‘新民’。後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據。先生以為宜從舊本作‘親民’,亦有所據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與‘在新民’之‘新’不同,此豈足為據?‘作’字卻與‘親’字相對,然非‘新’字義。……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親民’便是兼教養意,說‘新民’便覺偏了。”

愛問:“‘知止而後有定’,朱子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與先生之說相戾。”

先生曰:“於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也。至善是心之本體,隻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嚐離卻事物,本注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都得之。”

愛問:“至善隻求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盡。”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歎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隻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麵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隻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愛曰:“聞先生如此說,愛已覺有省悟處。但舊說纏於胸中,尚有未脫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間溫清定省之類,有許多節目,不亦須請求否?”

……

——《傳習錄》上卷

王陽明一路給愛徒徐愛答疑解惑,徐愛由最初的諸多蒙昧不解,到慢慢理解,再到欣然接受,竟有長睡醒來、混沌初開之感。這些在旅途中的點滴講解,及王陽明平時對弟子們的講授,後來被徐愛細心記錄整理編纂,正德十三年(1518年)春,這部凝聚著王陽明的心血與思想結晶的《傳習錄》麵世。

徐愛所輯共有十四篇,全部收錄於《傳習錄》上卷中,其中不僅包括了當時徐愛在船上聽王陽明講學的全過程,還包括他在京城的所見所聞。“傳習錄”這一書名亦是徐愛親自取的,出自於《論語?學而篇》。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其中,“傳不習乎”的意思是要經常溫習老師教授的東西,才能確定自己是否真正掌握。徐愛認真將老師王陽明日常講學活動的言行都記錄下來,不時翻閱,並將其作為一種自省的方式。

在《傳習錄》序言中,徐愛真切記錄了他當時的心情:

先生於《大學》“格物”諸說,悉以舊本為正,蓋先儒所謂誤本者也。愛始聞而駭,既而疑,已而殫精竭思。參互錯綜以質於先生,然後知先生之說若水之寒,若火之熱,斷斷乎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也。

先生明睿天授,然和樂坦易,不事邊幅。人見其少時豪邁不羈,又嚐泛濫於詞章,出入二氏之學,驟聞是說,皆目以為立異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載,處困養靜,精一之功固已超入聖域,粹然大中至正之歸矣。

愛朝夕炙門下,但見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見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無窮。十餘年來竟未能窺測其藩籬。世之君子,或與先生僅交一麵,或猶未聞其謦欬,或先懷忽易憤激之心,而遽欲於立談之間,傳聞之說,臆斷懸度。如之何其可得也?

從遊之士,聞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遺二。見其牝牡驪黃而棄其所謂千裏者。故愛備錄平日之所聞,私以示夫同誌,相與考而正之。庶無負先生之教雲。

後序中,徐愛則用“不覺手舞足蹈”來形容自己當時領悟了先生之說後的狂喜心情:

愛因舊說汩沒,始聞先生之教,實是駭愕不定,無入頭處。其後聞之既久,漸知反身實踐,然後始信先生之學為孔門嫡傳,舍是皆傍蹊小徑、斷港絕河矣!

如說“格物”是“誠意”的工夫,“明善”是“誠身”的工夫,“窮理”是盡性的工夫,“道問學”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約禮”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諸如此類,始皆落落難合,其後思之既久,不覺手舞足蹈。

對王陽明和徐愛來說,那次去南京赴任的路程是漫長又充滿了快樂的。自從幾年前被貶往龍場,之後又赴任廬陵、回到京師講學,王陽明已有數年不曾回家省親了。這次正好借去南京之機,繞道回越歸省。

正德八年(1513年)二月,王陽明回到家鄉餘姚,徐愛也隨之前來。

故鄉山水親,故鄉的人更親。王陽明被貶龍場之前就已有不少弟子拜到他的門下,如今他們聽說陽明先生回來了,都急急前來拜訪探望。家鄉的山山水水,王陽明已有太久不得親近。現在有眾弟子親朋相伴,王陽明日日流連於越地的明山秀水。那樣優遊的日子,那樣的風景勝地,王陽明自然而然地想念起遠方的朋友來。這年二月,他寫信給遠在天台山的黃宗賢,告訴他,他和徐愛原本想去天台山和雁蕩山與他同遊講學的,卻被家鄉親朋的盛情給牽絆住了,隻好作罷。

王陽明的這種忙碌的應酬一直持續到五月。天氣漸漸轉熱,家裏來訪的人少了,王陽明才能得以脫身。他開始和徐愛在餘姚的山水間遊吟。有青山綠水相伴,有誌同道合的人攜手同遊,日子過得自是快樂。若說有遺憾,那就是他們一直等待的黃宗賢一直到五月底都沒有來——他們曾相約同遊雁蕩山。黃宗賢不來,徐愛的赴任之期卻日日迫近,他們隻能放棄了對黃宗賢的等待,開始在越地的遊學之旅。王陽明愛山愛水,卻不僅僅寄情山水之樂,大自然是最好的課堂,他隨時隨地都可以寓教於樂,點化他的弟子門人。

他們一行人從上虞進入四明山,觀白水,尋龍溪之源;登杖錫寺,至雪竇山,攀上千丈岩,以望天姥山、華頂的壯觀之景。此後,又經奉化取道赤城山。原想再多遊曆一些地方,適逢這年越地久旱不雨,所過之處,田地龜裂,苗禾盡枯。王陽明慘然不樂,匆匆結束了那次遊學,從寧波回到了餘姚。

回餘姚後,早有黃宗賢的書信在等候,在給黃宗賢的回信中,王陽明寫道:

相從諸友亦微有所得,然無大發明。其最所歉然,宗賢不同茲行耳!……後輩中亦三四人習氣已深,雖有美質,亦漸化消盡。此事正如淘沙,會有見金時,但目下未可必得耳。

——《與黃宗賢》(《王文成公全書》卷四)

很顯然,黃宗賢沒能前往同遊,在王陽明心裏是一份巨大的遺憾。盡管此行並不十分如意,渴盼的人沒來,途中又經幹旱處,王陽明此行還是留下諸多詩作。

暢遊白水山一直是王陽明的夙願,雖然王陽明去時正是少雨季節,白水山雄奇壯麗的景色還是讓王陽明歎為觀止。在《四明觀白水二首》(《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王陽明寫道:

百源旱方歇,雲際猶飛湍。

霏霏灑林薄,漠漠凝風寒。

千丈飛流舞白鸞,碧潭倒影鏡中看。

……

卜居斷擬如周叔,高臥無勞比謝安。

麵對白水山的千丈飛瀑,碧潭倒影,王陽明不由得想起那些歸隱林下的高人來,宋代理學鼻祖周敦頤廬山蓮花峰歸隱;東晉謝安辭官不做,與樂妓遊樂嬉戲於會稽山,那樣快樂逍遙的日子一直是王陽明向往的。當然,那樣的向往之情,王陽明也隻能在詩文中抒發一下,他的任期也近了,他在故鄉短暫的遊學生涯就要結束。

有一座山,琅琊山,它有明山秀水,卻寂寞了千年,一直到北宋慶曆五年(1045年),它等來了那個因彈劾奸黨而被降職到此地的男人歐陽修。被貶官他鄉,該是何等的淒惶,歐陽修卻把那塊貶謫之地看作世人向往的桃花源,他把失意過成了詩意。

“環滁皆山也。”據說,歐陽修為描摹那片山水之美,曾絞盡腦汁,最後,他隻用這短短五個字開場,大美無言,氣勢盡出。蔚然深林,鳴泉飛瀑,峰回路轉,有亭如翼臨於泉上,有太守,攜酒待客於此亭,淺飲輒醉,遂自號醉翁。“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滁州山水,因了那位風流倜儻的歐陽修而名揚天下。一篇《醉翁亭記》也在中國古代散文長河中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千百年不衰減。

在去滁州上任之前,王陽明已不知多少次讀過歐陽修,讀過他的《醉翁亭記》。熱衷於山水之樂的王陽明,對這位文學大家除了佩服,就是羨慕。也許,他從未料到過,有一天,他也會踏上當年醉翁遊曆過的滁州山水。

正德八年十月二十二日,王陽明抵達南京西北部的滁州(今安徽省滁州市)。滁州地處安徽省最東部,處於蘇皖交界地區,隔江與南京主城遙望,是六朝古都南京的江北門戶,更是江淮重鎮。它依滁河而生,自古便為長江下遊臨江近海的“魚米之鄉”。明朝建立以後,朱元璋定鳳陽為中都。明洪武三年(1370年),朱元璋追封已故的郭子興為滁陽王,在滁州建滁陽王廟祭祀。明洪武六年(1373年),兵部在滁州設立管理放牧、繁殖軍馬的機構——太仆寺,令滁州軍民養殖馬牛。王陽明就是前來督理馬政的。這一個比較清閑的官職,正好給了他大把的時間來遊曆滁州山水,聚集弟子們講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