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草存根,恐複滋蔓;狡兔入穴,獲之益難”,為防止山賊餘孽流竄,三月十六日,王陽明又下達公文《案行領兵官搜剿餘賊》(《王文成公全書》卷十六),三月二十一日,三省官兵對福建、廣東交界處的餘賊進行了拉網似的清剿。曾困擾當地民眾數年、耗費官府大量物力財力兵力的匪患徹底被剿滅。
那場剿匪戰,從正月開始著手部署到三月戰爭結束,不過短短的兩個多月時間。王陽明不愧是一位軍事奇才。
還在戰前,王陽明就曾諭告各省官軍將領:
賊雖據險而守,尚可出其不意,掩其不備,則用鄧艾破蜀之策,從間道以出。若賊果盤據持重,可以計困,難以兵克,則用棄國破羌之謀,減冗兵以省費。務在防隱禍於顯利之中,絕深奸於意料之外,此萬全無失者也。
細想,世間沒有無源之水,也沒有無根之樹。王陽明第一次統兵作戰就大獲全勝,其實與他年少時酷愛兵法、苦心研讀是分不開的。細細對王陽明此役中所用的兵法思想進行研究分析,不難發現,他曾多次借鑒《孫子兵法》:“兵以詐立,以利動,以分合為變者也。”“攻其不備,出其不意。”“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
這漳南剿匪戰不過是王陽明多年來修習總結的軍事思想與理論的一次實踐。
賊匪剿滅,匪患已平,正德十二年四月,王陽明準備班師回贛州了。在王陽明從上杭班師回贛州之前,又曾發生了一件神奇之事。因天旱久不雨,王陽明於行台祭天祈雨,那雨倒是下下來了,雨量卻極小,誰料他班師離開上杭之後,那雨接連下了三日,把當地老百姓樂開了花。當地官員喜滋滋上奏道:“百姓長年苦於匪患,加之田地幹涸,以致民不聊生。如今,匪患已平,天又降大雨,王大人真乃及時雨也。”
為此,他們特意請求朝廷把王陽明祈雨的行台正堂呼為“時雨堂”。
是的,王陽明就是百姓們的及時雨,他到哪裏,就把福澤帶到哪裏。贛南綿延數年之久的匪患已除,王陽明也要起程回到贛州了。現在,他要著手解決的是戰後民眾生活與生產的重建問題。
對敵,王陽明有一套軍事奇才,對民,他有仁政之舉。
6.體恤民情亂後重建
漳南的匪患已除,那些罪大惡極、死不悔改的大賊首也被剿滅,還有大多數是被迫落草為寇的,他們多已歸順,官府為他們重新劃村定界,分配土地,讓他們重新做回了百姓。
曾經盜匪橫行的地方,如今又有了生機。官道上的人漸漸多起來,被燒毀的房屋在重建,荒蕪的田裏也有了農人勞作的身影。然而,王陽明對他們還是有諸多的不放心,他害怕那些歸順的新民某天又故態複萌。為此,他寫了一篇《告諭新民》(《王文成公全書》卷十六),寄托了自己對當地歸順新民的殷殷深情與希望:
爾等各安生理,父老教訓子弟,頭目人等撫緝下人,俱要勤爾農業,守爾門戶,愛爾身命,保爾室家,孝順爾父母,撫養爾子孫。無有為善而不蒙福,無有為惡而不受殃,毋以眾暴寡,毋以強淩弱。爾等務興禮義之習,永為良善之民。子弟群小中或有不遵教誨,出外生事為非者,父老頭目即與執送官府,明正典刑,一則彰明爾等為善去惡之誠,一則剪除茛莠,免致延蔓,貽累爾等良善。
吾今奉命巡撫是方,惟欲爾等小民安居樂業,共享太平。所恨才識短淺,雖懷愛民之心,未有愛民之政。近因督征象湖、可塘諸處賊巢,悉已擒斬掃蕩。住軍於此,當茲春耕,甚欲親至爾等所居鄉村,麵問疾苦。又恐跟隨人眾,或至勞擾爾民,特遣官耆諭告,及以布匹頒賜父老頭目人等,見吾勤勤撫恤之心。餘人眾多,不能遍及,各宜體悉此意。
同以往的告父老子弟諭一樣,王陽明的這篇告諭也寫得言辭懇切、感情深摯,讀來讓人感動。王陽明有軍事奇才,但他更有仁者心懷,即使對那些曾經為非作歹的賊匪,隻要他們能改過自新,他也以寬容之心對待。在此前還有以後的剿匪戰爭中,王陽明曾不止一次告誡官兵,剿匪以殺敵首為主,不得多所殺傷。那也是王陽明剿匪之所以迅捷取得進展的重要原因之一。“得人心者得天下”,王陽明的儒家本色、仁者胸懷,讓他深得民心。
王陽明要離開汀州上杭,班師回贛州了,當地老百姓及很多重獲新生的歸順新民都夾道相送,對王陽明充滿依依不舍之情。
正德十二年四月三十日,王陽明抵達贛州,顧不得數月征戰之苦、長途跋涉之累,稍作整頓後,王陽明即投入了新的公務中去。
匪患初平,卻還未來得及向朝廷上報戰績。五月八日,王陽明上書朝廷,彙報了此次剿匪的詳細經過及戰略戰術,也總結了此次剿匪的經驗與教訓。經過漳南的剿匪戰爭,王陽明深深意識到加強軍備的必要性與緊迫性,那些被臨時組織起來的民兵與從福建、廣東兩省征調來的管軍,雖然在這次剿匪戰爭中立下赫赫戰功,但也暴露出諸多問題。如果這些問題得不到有效解決,此後的剿匪行動可能更要困難重重。為此,王陽明又頒布了一則公文——《兵符節製》(《王文成公全書》卷十六),以督促各級將領嚴肅軍紀,加強訓練。
從這篇《兵符節製》中可以看出,王陽明對軍隊進行了重新整編:每二十五人為一伍,小甲為首;五十人為一隊,總甲為首;二百人為一哨,設哨長、協哨;四百人為一營,設營官、參謀二人;一千二百人為一陣,偏將為首;兩千四百人為一軍,副將為首。嚴明如鐵的紀律是一支軍隊作戰的首要保證,為此,王陽明又重定軍紀:上一級軍官可以處罰下一級軍官,即副將可以處罰偏將,偏將可以處罰營官,依次類推,直到處在最低端的伍眾(士兵)都處在上一級組織及軍官的監管之下,如此一來,組織分明,各負其責,就解決了先前賞罰不明、不奉節製的問題。
兵士們“素不練養”,從而導致作戰能力差,這個問題由來已久,在這次漳南剿匪過程中更是表現明顯。王陽明一麵要求各新編軍事單位集中到贛州城內的教場進行軍事操練,加強現有軍隊的作戰能力;一麵又從民間選拔一些勇敢優秀的百姓子弟擴充到官軍隊伍中來。為嚴明軍紀,王陽明明文規定:
失誤軍機者斬;臨陣退縮者斬;違犯號令者斬;經過宿歇去處敢有攪擾居民及取人一草一木者斬。
這樣一番整頓,軍備鬆懈、紀律不嚴的諸種問題都得到有效解決。王陽明已為下一場剿匪戰做好充分的軍事準備。
以上這些措施,是王陽明針對當時的官軍來設定的。再回頭看那些漳州的百姓,當地的匪患雖然平定了,但如何保證該地區的長治久安,杜絕盜匪再次集結作亂,也是頗讓人頭疼的事情。漳南地區的盜賊主要盤踞在河頭一帶,這一片區域地域廣大,交通不便,原屬南靖縣管轄,但南靖縣實際上卻無力管轄,這一帶就出現了行政管理上的空白,成了汀、漳群匪的大本營。經過一番周密的走訪與調查之後,王陽明發現,在此地設縣治理,不但是當地官員們的願望,也是百姓期待已久的事。五月二十八日,王陽明作《添設清平縣治疏》(《王文成公全書》卷九),奏請朝廷於河頭大洋坡設立清平縣。
這封奏疏遞到京城,直到第二年才得到朝廷的準奏回複。這期間,一直對王陽明欣賞有加,並力薦他出任巡撫到南、贛、汀、漳剿匪的兵部尚書王瓊從中出了不少力,他太了解王陽明的苦心,也慶幸自己終是沒把王陽明看錯。剿匪平亂,設立縣治,王陽明心中時刻裝著的就是仁愛,就是黎民百姓。那是他的仁者聖人本色。他臨危受命,雷厲風行地來,卻要步步回首,春雨潤物一樣把愛與仁的德澤留下。
正德十三年三月,清平縣正式開縣。
7.手握令牌出兵南贛
漳南剿匪行動,基本肅清了福建、廣東邊界的盜賊,為杜絕匪患,實現該地區的長治久安,王陽明又奏請朝廷在河頭設立清平縣。現在,漳南的形勢已經基本穩定,他可以一心一意進行下一步的剿匪計劃。
經過進一步的勘察與計劃,王陽明很快就確定了下一步的軍事打擊目標——江西省境內以橫水、左溪、桶岡為主要據點的賊匪。王陽明在漳南剿匪之時,以謝誌珊、藍天鳳為首的橫水、桶岡之敵,不但沒有半點收斂,倒是更加放肆,他們常常大肆劫掠周邊群眾,攻打附近縣城,氣焰極是囂張。
與漳南等地相比,橫水、桶岡所處的地理環境更是凶險複雜,此處山高路險,到處是懸崖峭壁,且謝誌珊、藍天鳳素以凶狠敢戰聞名,又以“仗義疏財”的名義與此地周圍各大山頭暗中勾結,在江西群盜之中,他們儼然以總首領自居。要想剿滅此幫賊匪,其困難程度將要遠超漳南的流寇。
天險在前,強寇當道,不能強攻,唯有智取。
但通過前麵的剿匪戰,王陽明已經明顯意識到,不加強軍備軍權,下一步的剿匪將更是困難重重。為此,王陽明又做出一個驚人之舉。
正德十二年四月三十日,王陽明班師回到贛州,五月八日,他便上疏朝廷,彙報了此次漳南剿匪的種種情況,在這封上疏中,王陽明除了要求朝廷對前番剿匪戰中的官兵進行賞罰之外,同時向朝廷請辭南贛、汀、漳巡撫一職,請求改任軍務提督,賜予旗牌。上疏中王陽明言道:
伏望皇上念盜賊之日熾,哀民生之日蹙;憫地方荼毒之愈甚,痛百姓冤憤之莫伸;特赦兵部俯采下議,特假臣等令旗令牌,使得便宜行事。如是而兵有不精,賊有不滅,臣等亦無以逃其死。夫任不專、權不重、賞罰不行,以至於僨軍敗事,然後選重臣,假以總製之權而往拯之,縱善其後,已無救於其所失矣。
——《申明賞罰以勵人心疏》(《王文成公全書》卷九)
這是一種極大膽又極富爭議性的舉動,等於大張旗鼓向朝廷索要軍權,也是王陽明為朝廷立下的生死狀。不成功,便成仁,王陽明是抱著為朝廷盡忠到死的決心來要求這令旗令牌的。一直以來,贛南等地的剿匪行動一直歸巡撫所管,但現實卻告訴王陽明,官府在此地的安撫行動根本沒有成效,其根本原因就在於官軍兵力不強、素養不高,而賞罰不分明、責權不明確又是造成兵力不強的主要原因。王陽明請求領受軍務提督旗牌,就是為了擁有治軍的權力,以便更好地展開後麵的剿匪行動。
王陽明的上疏抵達朝廷,一時之間引得眾臣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說是的,以為王陽明為朝廷赤膽忠心;說非的,以為王陽明野心勃勃。朝廷也一直在猶豫觀望,王陽明的上疏一直沒有得到回複。
王陽明卻不能坐等觀望。為提高軍隊戰鬥力,王陽明頒布《兵符節製》,對軍隊進行改組,加強軍隊操練。為解決軍費短缺問題,這年六月十五日,王陽明上奏《疏通鹽法疏》(《王文成公全書》卷九),請求疏通鹽法,鼓勵通商,以所抽鹽稅充入軍費。對王陽明的這一要求,朝廷倒是很快就答應了。
正德十二年六月二十日深夜,王陽明開始了他在南贛地區的第一次剿匪行動。是夜,他親自率領官軍,趁著夜色撲向南安府以南的大庾嶺賊匪盤踞處。夜色深沉,天降奇兵,大庾嶺賊匪沒想到王陽明這麼快就把剿匪的利劍揮向他們頭頂,他們倉皇應對,被有備而來的官軍殺得潰不成軍。大庾嶺一戰,王陽明一舉擊潰匪巢十九處,擒獲及斬殺匪首三人,匪眾六百餘人。那是王陽明在南贛剿匪行動的序幕,他以那樣出其不意的方式開場。
如果不是兵部尚書王瓊,王陽明的上疏何時能得到答複,他的令牌令旗能否申請得來還真是一個未知。這年七月十六日,王瓊終於看到了王陽明的這封奏疏,他立即向武宗朱厚照上書要求準奏。王瓊力排眾議,極力勸諫,這年九月十一日,朝廷終於下旨賜予王陽明八麵軍令旗牌,敕諭中曰:
江西南安、贛州地方,與福建汀、漳二府,廣東南韶、潮、惠四府,及湖廣彬州、桂陽縣、壤地相接,山嶺相連,其間盜賊不時生發,東追則西竄,南捕則北奔。蓋因地方各省,事無統屬,彼此推調,難為處置。先年嚐設有都禦史一員,巡撫前項地方,就令督剿盜賊。但責任不專,類多因循苟且,不能申明賞罰以勵人心,致令盜賊滋多,地方受禍。今日所奏及各該部覆奏事理,特改命爾提督軍務,撫安軍民,修理城池,禁革奸弊。一應軍馬錢糧事宜,但聽便宜區畫,以足軍餉。但有盜賊生發,即便設法調兵剿殺,不許踵襲舊弊,招撫蒙弊,重為民患。其管領兵快人等官員,不問文職武職,若在軍前違期,並逗留嫁縮者,俱聽軍法從事。生擒盜賊,鞠問明白,亦就就行斬首示眾。
通過這篇敕諭,我們也能約略明白,王陽明為何鐵了心的要求這軍務提督的令牌,對於王陽明,甚至對於後續整個南贛等地的剿匪行動,包括後來王陽明平定江西的寧王朱宸濠的叛亂,這軍務提督一職都具有決定性的意義。一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但一旦軍權在握,便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剿匪過程中,巡撫一職的權力範圍遠不及軍務提督。
8.一篇告諭撫慰匪心
王陽明手握軍務提督的旗牌,擁有了一支訓練有素的作戰軍隊,也已經明確下一步的軍事打擊目標為盤踞在江西橫水和桶岡的兩路賊匪。看起來已經萬事俱備,隻待合適的時機向這些賊匪老巢發起總攻了。然而,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
在江西橫水、桶岡的兩路賊匪,遠比漳南的詹師富、溫火燒難對付得多,沒有十足的把握與準備,王陽明不會貿然行動。
先說這橫水,此地山高林密,道險路絕,正麵有長龍、十八麵隘天險,易守難攻。此地大賊首謝誌珊占據橫水已有十多年,共建起大小山寨幾十處,占據了幾乎所有的險隘要道。別看此人凶狠野蠻,卻也極懂得拉攏人心,十多年來,他以“仗義疏財”的名義,把周圍大大小小三十多個山頭的大小賊首都拉攏到自己旗下,儼然成了他們的老大。官軍要攻打橫水大寨,必得先把這大大小小幾十座山頭山寨收拾利落。可這幾十處山頭山寨,處處暗結相連,牽一發而動全身,幾十處山頭全部行動起來赴此救援。往年官軍來剿匪,到此地便如陷泥潭,被山賊們越纏越緊,越陷越深,隻有被動挨打的份兒,哪還動得了謝誌珊的老巢半點分毫。
再說那個桶岡。桶岡在橫水背後,是出名的險絕之地,它麵朝江西,背靠湖廣,大賊首藍天鳳在兩省之間穿梭往來,燒殺搶奪,無惡不作,兩省軍民對這個大惡賊都恨之入骨,卻是奈何不了他。江西官軍一向疲弱,中間又有橫水的謝誌珊隔著,根本無法集結重兵去攻打桶岡。湖廣軍馬倒是強悍善戰,曾剿滅多路賊匪,但他們卻動不了這個桶岡。
橫水固,桶岡險,這兩路賊匪無論對江西還是對湖廣,都可謂“心腹之患”。對付這樣凶頑的敵人,王陽明怎敢掉以輕心?再凶猛的大鳥兒,失去羽翼,就難翱翔;再厲害的賊匪,切斷他們的外援,終歸有一天會糧絕彈盡。與合三省軍力齊攻詹師富、溫火燒的戰略戰術不同,對橫水和桶岡的賊匪,王陽明的基本作戰指導思想是:要讓他們在戰爭中處於孤立無援的狀態,不可使他們散而複聚,更不能讓他們有機會彼此策應聯手,要把他們兩股勢力分別孤立,始終處於官軍的打擊範圍之內。橫水距江西軍最近,所以進軍次序是先攻橫水,再攻左溪,最後各路軍隊齊攻桶岡。
為了徹底切斷橫水、桶岡諸賊與外界的聯係,王陽明又把目光投向位於廣東、江西省交界處的浰頭。浰頭隸屬廣東龍川縣,包括上浰、中浰、下浰三個地區。此地也是山嶺連綿,地勢險要,曆來為賊匪聚集之所。經過詳細的勘察與了解,王陽明得知盤踞此地的是一位叫盧珂的賊首,但此人與其他賊首還不太相同,他是從廣東出來的流民首領,一心隻想守著土地過安分的日子,他的手下多是同鄉。在龍川,他們占住一塊山頭自立門戶,平時也不怎麼為害百姓。但盧珂畢竟也算是匪道上的人,平素與謝誌珊等也多有聯係。在攻打橫水之前,若不先把龍川這部分人籠絡住,到時他們趁機在龍川亂起來,或者從廣東來支援橫水、桶岡,兩種情況對當前的剿匪都不利。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盧珂又與謝誌珊、藍天鳳等大賊首不同,他甚至算不得一位壞人,不過被一時的私欲貪念蒙蔽,對於這樣的人,應先以教化為主。擒賊先擒王,盧珂是龍川一帶的賊匪首領,要想消除龍川匪患,自然要先從盧珂這樣的首領身上著手。
正德十二年九月,在南贛剿匪之前,王陽明先派人帶著牛馬、酒肉、錢糧、布匹等厚禮走進浰頭盧珂等人的山寨,與那批禮物一起帶去的還有王陽明親筆抄寫的數份《告諭浰頭巢賊》(《王文成公全書》卷十六)。在這篇告諭中,王陽明以真誠的態度、真摯的情感,以循循善誘的口吻對眾賊匪進行教育開導,那份字裏行間所透露出來的仁愛之心,讀來令人動容:
本院巡撫是方,專以弭盜安民為職。蒞任之始,即聞爾等積年流劫鄉村,殺害良善,民之被害來告者,月無虛日。本欲即調大兵剿除爾等,隨往福建督征漳寇,意待回軍之日剿蕩巢穴。
後因漳寇即平,紀驗斬獲功次七千六百有餘,審知當時倡惡之賊不過四五十人,黨惡之徒不過四千餘眾,其餘多係一時被脅,不覺慘然興哀。因念爾等巢穴之內,亦豈無脅從之人。況聞爾等亦多大家子弟,其間固有識達事勢,頗知義理者。
自吾至此,未嚐遣一人撫諭爾等,豈可遽爾興師剪滅?是亦近於不教而殺,異日吾終有憾於心。故今特遣人告諭爾等,勿自謂兵力之強,更有兵力強者,勿自謂巢穴之險,更有巢穴險者,今皆悉已誅滅無存。爾等豈不聞見?
夫人情之所共恥者,莫過於身被盜賊之名;人心之所共憤者,莫甚於身遭劫掠之苦。今使有人罵爾等為盜,爾必怫然而怒。爾等豈可心惡其名而身蹈其實?又使有人焚爾室廬,劫爾財貨,掠爾妻女,爾必懷恨切骨,寧死必報。爾等以是加人,人其有不怨者乎?人同此心,爾寧獨不知?乃必欲為此,其間想亦有不得已者,或是為官府所迫,或是為大戶所侵,一時錯起念頭,誤入其中,後遂不敢出。此等苦情,亦甚可憫。然亦皆由爾等悔悟不切。
爾等當初去從賊時,乃是生人尋死路,尚且要去便去;今欲改行從善,乃是死人求生路,乃反不敢,何也?若爾等肯如當初去從賊時,拚死出來,求要改行從善,我官府豈有必要殺汝之理?爾等久習惡毒,忍於殺人,心多猜疑。豈知我上人之心,無故殺一雞犬尚且不忍;況於人命關天,若輕易殺之,冥冥之中,斷有還報,殃禍及於子孫,何苦而必欲為此。我每為爾等思念及此,輒至於終夜不能安寢,亦無非欲為爾等尋一生路。惟是爾等冥頑不化,然後不得已而興兵,此則非我殺之,乃天殺之也。今謂我全無殺爾之心,亦是誑爾;若謂我必欲殺爾,又非吾之本心。
爾等今雖從惡,其始同是朝廷赤子。譬如一父母同生十子,八人為善,二人背逆,要害八人;父母之心須除去二人,然後八人得以安生。均之為子,父母之心何故必欲偏殺二子?不得已也。吾於爾等,亦正如此。若此二子者一旦悔惡遷善,號泣投誠,為父母者亦必哀憫而收之。何者?不忍殺其子者,乃父母之本心也。今得遂其本心,何喜何幸如之!吾於爾等,亦正如此。
聞爾等辛苦為賊,所得苦亦不多,其間尚有衣食不充者。何不以爾為賊之勤苦精力,而用之於耕農,運之於商賈,可以坐致饒富而安享逸樂,放心縱意,遊觀城市之中,優遊田野之內。豈如今日,擔驚受怕,出則畏官避仇,入則防誅懼剿,潛形遁跡,憂苦終身。卒之身滅家破,妻子戮辱,亦有何好?
爾等好自思量,若能聽吾言,改行從善,吾即視爾為良民,撫爾如赤子,更不追咎爾等既往之罪。如葉芳、梅南春、王受、謝鉞輩,吾今隻與良民一概看待,爾等豈不聞知?爾等若習性已成,難更改動,亦由爾等任意為之。吾南調兩廣之狼達,西調湖、湘之土兵,親率大軍圍爾巢穴,一年不盡至於兩年,兩年不盡至於三年。爾之財力有限,吾之兵糧無窮,縱爾等皆為有翼之虎,諒亦不能逃於天地之外。
嗚呼!吾豈好殺爾等哉?爾等若必欲害吾良民,使吾民寒無衣,饑無食,居無廬,耕無牛,父母死亡,妻子離散。吾欲使吾民避爾,則田業被爾等所侵奪,已無可避之地;欲使吾民賄爾,則家資為爾等所擄掠,已無可賄之財;就使爾等今為我謀,亦必須盡殺爾等而後可。
今特遣人撫諭爾等,賜爾等牛酒銀兩布匹,與爾妻子,其餘人多不能通及,各與曉諭一道。爾等好自為謀,吾言已無不盡,吾心已無不盡。如此而爾等不聽,非我負爾,乃爾負我,我則可以無憾矣。
嗚呼!民吾同胞,爾等皆吾赤子,吾終不能撫恤爾等而至於殺爾,痛哉痛哉!興言至此,不覺淚下。
“民吾同胞,爾等皆吾赤子。”正是基於這樣一份深厚的情感,王陽明才覺得對這些人,如若不施以教化而直接去剿滅,實非仁義之道,是他不願意看到、更不忍心去做的。在這篇告諭中,盡管王陽明依舊是恩威並施,但他從中透露出的真誠與真情卻無法讓人不感動,王陽明對這些賊匪流民貼心貼肺的理解,更是直中他們心底最為柔軟的部位。生而為人,哪一個沒有七情六欲,哪一個不渴望來世上過一份怡然自得、妻和子樂的好生活?而今兩條路擺在他們麵前,一是繼續為匪,那勢必是死路一條;一是放下武器前去投誠,誠如王陽明所言,那便是向死而生。
讀罷那樣一篇告諭,很多賊匪都被感動了,前來投誠歸順的人不計其數,有些人甚至表示願意誓死效忠朝廷,效忠王陽明。盧珂、黃金巢、劉遜、溫仲秀等各山寨的賊首也都紛紛率眾前來投降。對於廣東龍川的匪患,王陽明不費一兵一卒就將他們安定下來,也為下一步去攻打橫水、桶岡掃清了隱患與障礙。
這世間最為有力的武器,不是刀槍劍戟,不是堅船利炮,而是人心。王陽明一篇告諭,直抵人心,抵過戰場上的千軍萬馬。因為他深諳人心之道,更深諳兵法應該以王道仁義為本,這也是他的心學思想在戰爭實踐中的無形運用。
9.出其不意速戰橫水
話說橫水謝誌珊,凶狠敢戰,平素卻極講義氣,與南贛諸賊多有聯係。依仗橫水天險,又仗人多勢眾,他全然不把前來剿匪的官軍放在眼裏,對王陽明也是如此。王陽明平定漳寇,謝誌珊不但沒有絲毫危機感,反倒變本加厲,竟然自封征南王,率領眾賊乘虛攻破南康,並伺機侵占湖廣。
此時擔任湖廣巡撫都禦史的是陳金,他向王陽明提議,希望集結江西、湖廣、廣東三省官軍合力夾擊,一舉殲滅江西諸賊,並向王陽明遞上具體的作戰方案與方略。那是一份周密而又翔實的方案,其間甚至連各路人馬用何旗幟都安排得清清楚楚——為的是清楚區分官軍、百姓及賊匪。對這份詳盡的作戰方略,王陽明基本持讚同意見,但他卻不讚成集三省兵力一同剿匪的意見。
在王陽明看來,由於地理位置的不同,橫水、左溪與桶岡等地賊匪對湖廣與江西的意義與地位也不一樣。就湖廣而言,桶岡諸巢為賊之咽喉,而橫水、左溪諸巢則為賊之腹心;對於江西而言,橫水、左溪諸巢為賊之腹心,而桶岡諸巢為賊之羽翼。若依陳金意見,不先去橫水、左溪之腹心之患,而與湖廣夾攻桶岡,到時官軍就會處於橫水與桶岡兩賊之間,勢必會腹背受敵,那時形勢將對官軍大為不利。
但先打桶岡的聲勢早已被陳金宣揚出去,湖廣方麵與王陽明約定,十一月初一日與江西官軍相約桶岡,合力破賊。王陽明索性將計就計,繼續對外宣稱先打桶岡,暗中,他率領的江軍官軍卻正在向橫水逼近,等打下橫水再前往桶岡與湖廣軍共克桶岡。
這是一步險棋,十一月初一日約期已定,王陽明卻要先行掃清擋在其間的橫水諸賊。時間緊迫,若到時不能如期掃清橫水之賊,下一步與湖廣合力攻打桶岡的計劃也要受阻,整個後麵的剿匪計劃都可能因此而被擾亂。所以,橫水之戰,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漂亮圓滿地完成。
兵貴神速,出其不意是兵家常用的兵法之一。對橫水諸賊來說,王陽明又一次運用了這種戰法。他放出風說準備十一月一日攻打桶岡,桶岡諸賊頓時陷入一片緊張慌亂的準備,橫水的謝誌珊等人倒是無事人一樣,不知王陽明的大軍已經悄然向他們逼近。
正德十二年十月九日,王陽明親自率軍抵達南康。也許這謝誌珊等人的氣數將盡,就在大軍準備攻打橫水諸賊之前,王陽明軍中的兩名義官被帶到了王陽明帳下——有人揭發他們兩個暗中通敵。大戰當前,通敵可是死罪。那兩名義官跪倒在王陽明帳下,早已嚇得麵無人色、渾身篩糠。王陽明卻出人意料地平和,他走下座,和顏悅色地將二人扶起來了:“大戰在即,通敵為死罪,若真有其事,還望你們二人能戴罪立功。”說完就命人給二人鬆了綁打發走了。
這天傍晚時分,兩名義官前來求見王陽明,這一次,王陽明將二人召至帳中隱秘處,才開始問話。那兩位義官,感激王陽明的不殺之恩,思前想後,決定來向王陽明提供一條更為機密的信息。官軍要攻打橫水、桶岡諸賊巢,必定要經過十八麵隘,此地地勢險要,叢林密布,道路極是隱蔽狹窄,以往官軍剿匪至此,常被困於此地。因此,這十八麵隘也就成了諸賊巢的最重要門戶。當地有一泥瓦工名喚張保,此人常年出入匪巢,為賊匪們修建城堡、山寨,架橋修路,對賊巢內部結構及周邊地形都極為熟悉。若得此人,請他為官軍繪製一幅賊巢的地形圖,將會對官軍破賊極為有利。
兩名義官提供的這條消息太寶貴也太及時了,王陽明聞後大喜,他立即命人前去抓捕張保。孰料張保那會兒早已被官軍抓獲,正在王陽明帳外聽候發落。與前番勸誡兩位義官的方式一樣,張保麵前,王陽明依然是恩威並施:“為賊匪修造山寨城池,論罪當斬。”那張保一聽此言把魂兒都嚇飛了:“小人不過為生計所迫、被賊人逼迫,望大人放小人一條生路啊……”“也好,大敵當前,本府可先不治你的罪,但需你戴罪立功。你常年在賊巢出沒,對其中關隘要害定然知曉。現本府命你將山寨布局及周邊部署、大小出處、道路隘口,一一給本府繪製清楚。若我官軍此行能蕩平賊匪,可免你死罪,另行封賞。”
那張保常來年出入賊巢修城建寨,早已把那一帶的地形、地勢及其中關隘要害爛熟於心,又顧著自己的生死大事,急於立功,拿到筆墨紙硯,不一會兒工夫,一幅詳盡又周密的地形圖就繪製好了。對於王陽明的官軍來說,那張地形圖就如一把金鑰匙,打開賊巢大門,指日可待。
王陽明履行諾言,重賞了兩位義官和泥瓦工張保,賜三人酒肉宴席不說,還賜三人義官之職。
有了張保繪製的地形圖,對剿滅橫水諸賊,王陽明更是成竹在胸。十一日上午,王陽明親率大軍在距賊巢三十公裏處安營紮寨了。看到浩浩蕩蕩的官軍在自己的老窩邊上紮下營寨,賊匪的反應再遲鈍,也已明白了怎麼回事。他們開始鳴鑼鼓金,緊急號召各路山賊聚集,又在各關隘路口急急火火修築起工事來。
眼下,雖有張保繪製的地圖在手,但賊匪仍占據著有利地形,若強攻,勢必要有巨大的犧牲,王陽明決定巧取。
賊匪們緊張忙碌地在一些道口修築工事之時,並不曉得王陽明的手中早已握有一張他們山寨的絕密地形圖。為迷惑賊匪,擾亂賊匪作戰部署與計劃,王陽明在營地駐紮下來之後,就開始命士兵大肆伐木取材,挖掘壕溝、修建柵欄與瞭望台——那分明是要長期駐紮此地的架勢。賊匪們哪敢放鬆,也加緊修築,做好長期抵抗的準備。他們哪裏會想到,那會兒,王陽明的另一路精兵良將,已將火槍、撓鉤、套索等攀岩工具準備好,隻等是夜天黑摸入賊巢。
這天夜半時分,忙累了一天的賊匪們都已睡熟,在他們山門之外,王陽明派出的先遣部隊——四百多名善攀爬的樵夫,兵分幾路,攜帶著大旗、火槍、炮火和幹茅草等物由懸崖峭壁間悄然爬上山頂,摸向賊匪老巢。盡管是非常時刻,山寨賊匪的警惕性比平時高了很多,但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王陽明的大軍會在當天夜裏摸到他們的老窩來,且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已經把那些炮火、旗幟、幹茅草布置完畢。
十二日早晨,官軍大部隊進至十八麵隘,開始從正麵向賊匪發起進攻。山中賊匪憑借天險,拚死抵抗。哪知正在他們全力迎敵之際,身後的山上突然殺聲四起,炮火衝天。是前一夜摸上山的先遣部隊,他們聽到山下發起進攻,遂在山上起火響應。一時之間,山下官軍銃箭齊發,山上策應炮火齊鳴,那些賊匪,顧此失彼,以為自己山中老巢早已被官軍端了,哪裏還有心思戀戰,逃的逃,死的死,號稱天險的十八麵隘,就那麼被輕而易舉攻破了。
十八麵隘被攻破,王陽明又精選十幾名壯士,從十八麵隘攀崖而上,又有幾道關隘接連被攻下來。現在,官軍占據了更有利的地勢,滾木礌石,傾瀉而下,山上有官軍把守了各大關隘,山下有官軍抄近路包抄,山賊們被追殺得四處逃散,哪裏還有招架之力。
那躲在賊巢的謝誌珊等人,原以為憑借十八麵隘天險,官軍無論如何也攻打不進來。可當他們聽到山寨外越來越近的喊殺聲,方知十八麵隘天險已被攻破,官軍已經打到他的老巢來了,這才倉促組織起山上的殘兵敗將,守住寨門,以死抵抗。
別看那些賊匪平日對大賊首謝誌珊恭敬有加,可真的麵臨死亡威脅時,他們還是先顧著自己逃命了。眾賊已逃,剩下謝誌珊孤掌難鳴,他幹脆也丟了老窩,倉皇往桶岡方向逃去。
正是兵敗如山倒,眾賊匪見總頭領都已逃走,更無人戀戰,也盡數棄守關隘,倉皇逃命去了。官軍卻是越戰越勇,他們乘勝追擊,個個兒士氣高昂,一直往橫水諸賊老巢衝殺過去,準備在橫水大會師。
官軍們晝夜兼行,橫水一帶又路險林密,兵士們越深澗,攀絕壁,過險橋,硬生生在那高山密林裏殺出一條路來,又加天公不作美,濃霧伴著降雨,讓整個行軍過程變得艱辛無比,霧重路險,將士們腳下稍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墜入萬劫不複的懸崖。所以,等大路軍馬趕到橫水、左溪時,已是兵困馬乏。王陽明遂令軍隊安營紮寨,好生休息。
依據王陽明原定的計劃,江西方麵與湖廣方麵要於十一月一日於桶岡會合。現在離十一月一日的約定之期隻剩下最後幾天,可此地賊匪未除,且距桶岡還有一百餘裏山路,加之兵士們又累又乏,眼看著桶岡之約就成泡影。若不及時剿滅橫水、左溪眾賊,讓他們逃跑,或者與桶岡眾賊聯起手來,下麵的剿匪就會陷入被動之中。麵對帳外的濃霧大雨,王陽明的眉頭不由得緊緊皺起來了。
奸者以誠來破,蠻者以智來破。在剿匪過程中,王陽明隨時根據形勢的變化來調整作戰計劃。現在,時間緊迫,敵情正緊,天氣又如此惡劣,必須盡快把橫水方麵的賊匪一舉擊敗,然後才能想辦法急往桶岡與湖廣大軍會合。
《孫子兵法》裏講“以正合,以奇勝”,又雲“兵貴神速”“出其不意”。明代著名學者李贄注此句為:“寧速毋久,寧拙毋巧;但能速勝,雖拙可也。”王陽明遂用這幾種戰法,命各營將兵士分為正、奇兩隊,趁天雨霧大,賊匪們都放鬆警惕的空兒向敵人發起攻擊。正兵從正麵攻擊,奇兵從背後偷襲。此法深得兵法精髓,果真奏效。在接下來的幾天裏,橫水一帶的五十餘賊巢被悉數剿滅。
大賊首謝誌珊在逃亡桶岡的途中,被官軍活捉。依當時律例,謝誌珊該斬首示眾,可他死到臨頭都還是麵無懼色,連王陽明也不得不在私下裏歎服,他親自審訊謝誌珊,問他:“爾等不過一介草民,何以能招募如此多賊眾?”謝誌珊竟然哈哈大笑:“這還不是容易的事嗎?我每發現英武、神勇之士,決不肯輕易錯過,或請他們喝酒吃肉,或以財物資助他們,直到他們對我感恩戴德。此時,我再將自己的真實目的告訴他們,他們無有不服者。”那一番話,講得王陽明不由得再次在心裏歎息連連。說實話,王陽明從一開始就不願意接受這剿匪事宜,戰場上生靈塗炭的血腥場麵,是他不願意看到的,他更不願意看到像謝誌珊這樣的人,枉披著一張人皮,胸腔裏卻裝著一顆虎狼之心,他到死竟然都沒能找到自己內心裏的那份人道與天理,卻以自己所言所作為榮。
謝誌珊被押出去斬首了,王陽明的心情卻久久不能平靜。謝誌珊雖然到死都沒能明白人道天理,可他對朋友、屬下的做法,還是值得每個儒者去思索,平常的儒生對待朋友不也應該如此嗎?
10.一日之內神破桶岡
橫水、左溪一帶的匪患已基本被肅清,大賊首謝誌珊也已被斬首示眾。現在,王陽明可以集中力量奔赴桶岡,與前來的湖廣大軍會合。此時,已經到了十月二十八日,與約定之期隻剩下最後三天。
來不及休整,王陽明便派人四下尋找熟悉桶岡地形的眼線。利用民間力量,也就是“間諜”的力量,是王陽明剿匪過程中常常用到的一計。有人因此而認為王陽明是個陰謀家。其實不然,王陽明此舉隻能說是智謀,為了在戰場上少看到那些流血犧牲的場麵。
一番努力之下,王陽明還真抓到一名桶岡的嘍囉兵,彼時,他正準備出山來打探橫水方麵的消息,卻被逮個正著。王陽明依舊是先兵後禮,先威後恩,那嘍囉兵很快就把桶岡方麵的一些情況據實相告。那桶岡乃天塹要塞,進出之路僅有鎖匙龍、葫蘆洞、茶坑、十八磊、新池五處,而這五處要塞的關隘都設在懸崖峭壁之上,要想進入此五塞,隻能借棧梯攀緣而上。橫水剿匪的消息早已傳來,桶岡自是比平時更加警惕戒備,他們不但加強了寨內外的巡邏,還在各大關隘處加重兵,嚴防死守。
官軍方麵,大隊軍馬從橫水長途跋涉趕赴桶岡,原本就已兵困馬乏,再有賊匪們強兵把守,此種情形之下,若要強打硬攻,吃虧的肯定是官軍。王陽明決定避其鋒芒,另尋他計。
將大隊官軍人馬安頓下來之後,王陽明一邊讓軍隊壯士如常操練以壯聲威,一邊卻在私下裏找人前去勸降藍天鳳。王陽明此舉可謂一舉兩得:藍天鳳若懾於軍威前來投誠自然最好;即使他不能前來投降,他的軍心也會因此而受擾亂,此後舉兵也容易得多。
被派往藍天鳳處的兩名義官很快帶回消息來:藍天鳳有意歸順受降,但揚言要與各路寨首商討一番。王陽明知道,那不過是藍天鳳的拖延之辭。在派人前去勸降之時,王陽明已將江西、湖廣大軍十一月一日向桶岡發起總攻的消息明確告訴於他,而這藍天鳳分明是賊心不死,他欲憑借桶岡天險,做最後的抵抗。
果真,藍天鳳那邊遲遲沒有消息回來,王陽明決定依原計劃進行。十月三十日夜,官軍分別抵達鎖匙龍、葫蘆洞、茶坑、十八磊、西山界等各大關隘,並秘密部署好。
十一月一日,約定的進攻之期已到,王陽明派去與藍天鳳談判的義官還在與藍天鳳周旋。是日清晨時分,下起瓢潑大雨。談判未定,又天降大雨,藍天鳳等人做夢也想不到,此時他的天險要隘已經被冒雨攀緣而上的官軍勇士們團團圍住。隻聽寨外喊殺聲四起,藍天鳳看到官軍兵士們如神兵天降,一下傻了眼,隻得於匆忙中倉促組織人馬應戰。這些賊匪,素日裏仗著這天險橫行霸道,卻多是些貪生怕死之輩;而今天險失守,又被殺個措手不及,大雨中他們哪還有反抗之心,丟下武器四散逃命去也。官軍則乘勝追擊,桶岡、梅伏、烏池、西山界、鎖匙龍、黃竹坑、十八磊……一座座賊巢都被攻下來。一天時間裏,王陽明竟然率官軍基本把桶岡的賊匪剿滅。
彼時,湖廣統兵參將史春還在率軍趕往桶岡的路上,才行至省界郴州,王陽明派發的公文已抵達他的手上,王陽明告訴他,桶岡之賊已基本被剿滅。那個消息讓史春又驚又喜,慨歎不已。為了這次剿匪,湖廣方麵花了足足一年的時間來備戰,來時仍然擔心不足以迎敵,可這王陽明,竟然在差不多一天的時間裏,如秋風掃落葉一樣,清晨出兵,傍晚告捷,不是神人又能如何解釋?
接下來的十一月五日至十三日,官軍又相繼攻破了上新地、中新地、下新地、原陂、木裏、龍背等十處賊巢。大賊首藍天鳳逃跑時被官軍團團圍住,最後跳崖而亡。
在接下來的近一個月時間裏,王陽明又組織兵力對逃散的山賊餘孽進行了追剿。這樣,王陽明僅用一個月時間就掃平了橫水、桶岡的八十餘處賊巢,謝誌珊、藍天鳳等八十六名匪首及三千一百六十八名匪眾被剿滅,另外還俘虜兩千三百三十六人。
王陽明在橫水、桶岡的剿匪戰,讓他在朝廷內外名聲大震。王陽明卻把那份勝利更多地歸功於剿匪戰中作戰的將士們及當地各級官員,在《橫水桶岡捷音疏》(《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中,他把戰爭中的有功將士與官員的名字盡數列出,對他們在戰爭中不懼危險、身先士卒的精神大力褒獎。監軍副使楊璋,參議黃宏,領兵都指揮許清,指揮使郟文,知府邢珣、伍文定、唐淳,知縣王天與、張戩,指揮餘恩、馮翔、縣丞舒富,隨征參謀等二十餘人均在王陽明的捷音疏上,王陽明要求朝廷對這些人論功行賞。
平定了福建漳寇之後,王陽明曾奏請朝廷在河頭設立了清平縣,以便更好地管理當地的百姓,防止匪患再度發生。現在,橫水、桶岡的匪患已除,這兩個地方同樣麵臨著這樣的問題。橫水、桶岡之前之所以匪患嚴重,是因為這兩地地勢險要,易守難攻,王陽明擔心官軍撤走之後,那些殘匪流寇會再度聚集,盤踞此地為非作歹。正德十二年(1517年)閏十二月五日,王陽明上《立崇義縣治疏》(《王文成公全書》卷十),請求朝廷從上猶、大庾、南康三縣各劃分出一塊地以設立崇義縣,並在橫水鎮設立縣治。王陽明的這個要求很快就得到朝廷的回複,崇義縣最終在橫水、桶岡設立,歸南安府管轄。有了縣治的管轄,這片曾備受匪患之苦的地方,治安狀況明顯好轉,百姓安居樂業。為了紀念王陽明先生,當地百姓特地建立了一座祠堂,名為“都憲王陽明公祠”。
橫水、桶岡的匪患平定之後,王陽明曾在桶岡一個叫茶寮隘的地方立碑刻石以紀念,這塊被稱為茶寮碑的碑記石在今天崇義縣思順鄉桶岡村的北部。《崇義縣地名誌》中就有關於這塊碑記石的相關記載:
此碑原名為茶寮碑,因其立於茶寮隘而得名。又因石碑上刻有文字,另稱為碑記石。此碑位於恩順人民公社桶岡大隊管轄區。正德十二年,王陽明帶兵剿平桶岡賊匪後,特立此碑以示紀念。茶寮碑高兩丈五尺,碑身需十一個人才能合抱。整座石碑氣勢恢宏,給人以莊嚴肅穆之感。
在那塊氣勢恢宏的石碑上,王陽明刻下的《平茶寮碑》文,記錄的正是王陽明橫水、桶岡剿匪的經過,碑文文體,簡潔凝練,通過這短短的一篇碑文,卻足見王陽明當年指揮大軍剿匪的風度與氣度,還有他的仁者胸懷。
在這篇碑文的最後,王陽明言道:“兵惟凶器,不得已而後用。”是的,不到萬不得已,王陽明不願意動用武力兵器。縱觀王陽明剿匪平賊亂的經曆,但凡有一線勸降招安的希望,王陽明就會盡百倍的努力去爭取。然而,現實卻總不如人願,這世間,總有那麼一些怎麼也喚不醒的人,他們昧了自己心中的良知,執意順著一條死路走到黑。福建汀、漳地區,江西的橫水、桶岡,幾大股賊匪勢力,或惡或奸,皆被王陽明率領的官軍剿滅。現在,隻剩下廣東龍川浰頭的大賊首池仲容、池仲安兄弟。四省交界大大小小的賊首中,這兄弟二人號稱是最強悍、最狡猾的賊首。那也是王陽明南贛汀漳地區所要麵對的最後一道剿匪難題,王陽明將如何來破解這道難題?
11.苦心勸降智取浰頭
還在王陽明未到贛州之前,他已聽聞朝廷欲發三省兵力一起夾攻剿匪的言論,那時他就曾言“夾攻大舉,恐不足以滅賊”。為此,王陽明特上《攻治盜賊二策疏》(《王文成公全書》卷九),其中寫道:
……若陛下假臣等以賞罰重權,使得便宜行事,期於成功,不限以時,則兵眾既練,號令既明,人知激勵,事無掣肘,可以伸縮自由,相機而動。一寨可功則一寨,一巢可撲則撲一巢。量其罪惡之淺深而撫剿,度其事勢之緩急以為後先。如此亦可以省供饋之費,無征調之擾,日剪月削,使之澌盡灰滅。此則如昔人拔齒之喻,日漸動搖,齒拔而兒不覺者也。
王陽明以小兒拔齒為喻,深入淺出地講述了自己的剿匪戰略。從一開始,王陽明就不讚成朝廷興師動眾大舉進攻的做法,他堅持先斬斷各省賊匪之間的聯係,將他們彼此孤立,然後從一寨一巢剿起,能招撫的先行招撫,萬不得已才動用武器兵力。對於整個南贛地區的剿匪行動,王陽明的作戰部署是先橫水、桶岡,再與廣東方麵除浰頭。
正德十二年九月,在攻打橫水之前,為斬斷廣東浰頭與橫水的聯係,王陽明特意派遣人馬去浰頭龍川諸賊寨進行招撫,那次,王陽明以一篇《告諭浰頭巢賊》(《王文成公全書》卷十六)的告諭書感動了浰頭很多賊首,黃金巢、盧珂等人都在那次招撫中歸降。但那篇情深意長的告諭書卻沒能勸動大賊首池仲容,對於朝廷招撫這一套,他已經見識過太多次:“我等為賊非一年,官府來招非一次,告諭何足憑?待金巢等無事,降未晚也。”用當地老百姓的話說,這個池仲容“狡詐凶悍,非比他賊”。與其他賊首不同,池仲容是一個善用計謀的人,多年來盤踞浰頭,每每出劫行剽,都要深謀遠慮,官府根本奈何不了他,他的氣焰也因此越發囂張。他曾經不無傲慢地對人說:“狼兵易與耳。縱調他來,也須半年。我縱避他,隻消一月。”池仲容更深知自己罪大惡極,朝廷根本不可能寬赦他,所以,他決不會輕易被招撫。他揚言等黃金巢等人降後無事,他再降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