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仲容卻不能不關注橫水、桶岡的戰事進展。
正德十二年十月,王陽明一舉蕩平橫水匪巢,連謝誌珊也被抓獲斬殺了。消息傳到池仲容那裏,他著實被嚇到了。看來這個王陽明真的不一般,這一次,他們遇到了強手。王陽明的告諭書明明白白等在那裏,他池仲容若不做出一點回應來,那就是擺明了要與朝廷對抗到底。池仲容與其他賊首的不同就在這裏,他腦子靈光,識時務。一番緊急商討之後,池仲容決定先派他的弟弟池仲安前去歸附王陽明,與池仲安一同前往的還有兩百多名老弱殘兵。
池仲容的算盤打得鐵精:你王陽明讓我歸附,我把自己的親弟弟派來了,且讓他帶的不過兩百老弱殘兵——夠誠意吧。可私下裏,池仲容早已安排吩咐好了,池仲安帶著的這兩百老弱殘兵不過掩人耳目,池仲安可是身負重命,他是池仲容安插到王陽明官軍內部的眼線,等到時機一成熟,池仲容與池仲安兄弟兩個就會裏應外合,一起消滅官軍。
池仲容的這點陰謀,自然瞞不過王陽明的眼睛,他倒是來個將計就計——揣著明白裝糊塗。對於池仲安人馬的到來,王陽明表示出極大的熱情與信任。在官軍剿滅桶岡山賊時,王陽明還給池仲安派了任務,讓他帶上自己的人馬去堵截殘匪流寇。當然,池仲安不可能被派到重要的路線位置上去,他繞了很遠的路,去圍截一夥也許有、也許沒有的餘匪。就那樣,池仲安等人的行動還是被嚴密地控製在官軍的視線之內。
十月剿滅橫水之賊,十一月一日,湖廣大軍還未抵達,王陽明就神速破了桶岡,那個消息讓池仲容更加惶恐,他再不敢掉以輕心,開始著手加緊戰備。池仲容的野心已暴露無遺,王陽明還是想做一次招撫的努力,他再次派人把牛馬、酒肉等東西送到浰頭各寨,並借機探聽一下對方的動向。
麵對王陽明派來的使者與厚禮,池仲容顯然有點狼狽,他隻能找借口為自己掩飾:“聽說龍川縣遊俠盧珂、鄭誌高、陳英等人欲來偷襲我們浰頭,不能不防啊。”盧珂、鄭誌高、陳英等三人早已在正德十二年九月的那次招撫中歸附朝廷做了新民,哪裏還來那份野心去襲擊浰頭諸賊,但他們手下還有三千人馬。平日裏,池仲容在浰頭橫行霸道無人敢惹,隻有這三個人敢與他抗衡,所以,這三個人是池仲容的心腹之患。現在,他來個惡人先告狀,欲借官軍之手除去他們。
兵無常勢,應因敵變化而製勝。王陽明原本想來勸撫池仲容的,聽他如此一說,索性又來個將計就計。盧珂、鄭誌高等三人才做新民,又欲起兵襲擊浰頭,這還了得。王陽明對此三人的行徑表示了極大的憤怒,揚言若查明情況屬實一定嚴懲不貸,並讓池仲容等人加緊防備。
官軍若是前去龍川征剿三賊,勢必要途經浰頭,池仲容要配合官軍,伐木開道以待官軍。王陽明的表現,大大出乎池仲容的意料,他心中半信半疑,尤其對讓他伐木取道以待官軍之事更是充滿不安。從王陽明的態度來看,征剿龍川三賊的決心又不像假,但萬一官軍到時途經浰頭捎帶著連他們也一起剿滅了呢?思慮再三,池仲容還是決定不驚動官軍,由他們自己加強防備以迎敵。王陽明知道,池仲容還是在觀望,倒也不強求,遂由了他去。
再說盧珂、鄭誌高、陳英等人,他們早已聽到池仲容在王陽明麵前大肆誣陷他們的消息,又聽說王陽明對此事表現得相當憤怒,哪裏還坐得住。正德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王陽明才回兵南康,三人就聞訊趕來了,他們一來是向王陽明表白自己,二來是揭發池仲容的陰謀野心:“池仲容等僭號設官,今已點集兵眾,號召遠近各巢賊首,授以‘總兵’‘都督’等偽官,等候三省夾攻之兵一至,即同時並舉,行其不軌之謀。及以偽授盧珂等官爵‘金龍霸王’印信文書一紙黏狀來首。”
對於盧珂等人所言之事,王陽明早已派人勘查清楚,但他還是佯裝大怒,故意怒斥道:“以為爾等擅兵仇殺投招之人,罪已當死。今又造此不根之言,乘機誣陷。且池仲容等方遣其弟領兵報效,誠心向化,安得有此。”隨即,王陽明就命人將盧、鄭、陳等人五花大綁,讓他們聽候發落。
盧珂等人的到來,原本讓池仲安及他帶領的部下隨從一陣緊張,現在看到王陽明不但沒有懷疑到他們頭上來,還把盧鄭等人捆綁起來,不由得在心裏長長鬆了口氣。他們紛紛前來向王陽明表示感謝,直呼王陽明聖明。池仲安在前,王陽明對盧珂等人的“怒意”表示得更足,他命人寫好狀紙,並著令對盧珂等人各打三十大板,然後投入監獄,聽候處斬。麵對這樣的懲罰,盧珂等人自然不服,他們大呼小叫繼續表白,卻早已被行杖的人摁倒在地……那一切,被池仲安等人悉數看在眼裏,他們更加放心,悄悄把消息給池仲容送回去了。
盧珂等人也被打得心甘情願。原來,早在池仲容誣陷他們之時,王陽明就已經派人悄悄告訴了盧珂,並讓盧珂等人前來一起陪他上演了這出苦肉計。那三十大板,也是雷聲大,雨點小,做個樣子給池仲安的人看而已。
盧珂等人被打了三十大板,身披重枷投入大獄。池仲安喜不自禁,快馬加鞭派人把這個消息送回去了。王陽明這邊自然也沒閑著,他讓身在獄中的盧珂等人先派人回龍川縣集結兵勇,待盧珂等人返回時,即刻配合官軍出兵剿匪。
現在,王陽明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安撫浰頭諸賊,尤其是池仲容等人的心。他一邊與池仲容等人周旋,一邊派人前去繼續勸說池仲容,讓他不要對官府生疑。那被派前往的生員黃表與聽選官雷濟也是足智多謀之人,到了池仲容的寨子裏,他們即四下裏打探,不久之後即在暗中收買了池仲容身邊的兩名親信,池仲容的一切動向就更加明晰地暴露出來。那兩名被招撫的池仲容親信也開始幫忙勸說他們的主人歸降。
正德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橫水、桶岡剿匪戰已經圓滿結束,王陽明帶大兵回到贛州,為犒賞三軍,王陽明下令全城大擺宴席。那幾日,贛州城內到處鑼鼓喧天,人歡馬叫,一幅太平盛世之景。走在人群中,看著那一張張被喜慶的氣氛映紅的臉,王陽明心裏百感交集。他一介書生,被朝廷委以重任前來破賊,曾遇到多少波折與壓力,而今,他總算沒辱沒朝廷使命,總算把這南贛一帶的匪患給平定了,而龍川浰頭諸賊也已基本歸附做了新民。他真心希望,此地的百姓從此後可以安居樂業,世世太平。
大宴官軍犒賞之後,王陽明遂下令解散軍隊,讓戰士們回鄉務農去了。這是王陽明的權宜之計,也是他內心裏的真心祈願。他擅用兵卻不愛用兵,世間無賊,哪還用兵?麵對那個依舊沒能前來表示歸附的池仲容,王陽明是真心不想再動用武力了。他在盼,盼池仲容能徹底放下心中魔障,真心歸附,從此金盆洗手,再不去做那為非作歹的勾當。
池仲安等人帶領他的全班人馬返回浰頭去了,王陽明讓他把官府的誠意捎回去給他的兄長池仲容:官府那扇和平之門,一直對池仲容敞開著,歡迎他隨時前來。王陽明還讓池仲安告訴池仲容,那盧珂等人雖然被關押在此,但一定不能掉以輕心,回頭要加緊防備。池仲安這邊一回,王陽明派去的慰問大軍又到了,依舊是牛馬酒肉,依舊是好言相勸。毫無疑問,在與池仲容周旋的過程中,王陽明一直在用計謀,但他也一直沒有放棄自己的誠意。不到萬不得已,不得動用兵力武器。即使麵對池仲容這樣的奸猾大賊首,王陽明依然渴望用心中的良知誠意來感化他。
現在,縱池仲容再狡猾再滿腹狐疑,他也有點招架不住了。池仲安在勸,因他親曆了王陽明對他們的信任與厚待、對盧珂等人的“嚴懲”;王陽明派去的雷濟、黃表在勸,官府是真心誠意欲招撫,此時不去,更待何時?就連池仲容平時最信任的兩名親信也在勸。眾人齊上陣,池仲容心裏誓死不被招撫的心終於被撼動了,但他依然不願意在眾人麵前示弱:“若要伸,先用屈。贛州伎倆,亦須親往勘破。”池仲容決定親自前往贛州,與王陽明展開正麵交鋒了。
池仲容帶著自己精心挑選的四十餘人往贛州趕,早已聽聞此消息的王陽明一邊準備盛情接待,一邊加緊部署兵力。對於池仲容這樣的奸詐之賊,王陽明始終都是兩手準備。他秘密派人到各縣府,通知他們加強軍備,又派千戶孟俊加緊趕往龍川,幫助盧珂、鄭誌高、陳英等集結軍隊。孟俊去龍川,途中一定要經過浰頭,沒有由頭,一定不會被浰頭諸賊輕易放過。王陽明索性大張旗鼓,下了一道軍令由孟俊帶上:孟俊前往龍川拘捕盧珂黨羽。當孟俊攜帶此軍令經過浰頭時,眾賊一見這道軍令,高高興興地放行了。
再說那池仲容一行四十餘人,從浰頭出發,不幾日就抵達贛州城。池仲容疑心重重,不把城內各種情況探聽仔細,他不會輕易前行。他先去了贛州城內的教場,看到教場內空空蕩蕩,沒有一兵一卒,這才放心到街上去。十二月底的贛州城,剛剛舉行過一場盛大的剿匪慶祝儀式,又馬上要迎來一年一度的新春佳節,城內自是比平時熱鬧好多,到處張燈結彩,人人臉上喜氣洋溢,不見有任何兵馬走動的身影。池仲容與手下人漫步贛州街頭,方信王陽明先前大賞三軍、解散軍隊的消息是真。但那些仍然不足以讓他心實心安,他又私下派人買通了贛州一大獄獄卒,在那名獄卒的帶領下,他親眼看到了渾身重枷被關在大獄中的盧珂等人,這才把那份警惕給放鬆了。他派人回浰頭告知屬下:“乃今吾事始得萬全矣!”
王陽明這才派人把盧珂三人釋放出獄,讓他們火速返回龍川掌兵待命。
池仲容放下最後的警惕之心,大踏步前來麵見王陽明。二人見麵,王陽明先是假意輕斥池仲容:官府誠心誠意待爾等來歸附,爾等來贛州卻為何不來見吾而先去教場?難不成還怕其中有詐?一席話說得池仲容臉紅脖子粗:“不敢不敢,我是前來聽命的。”王陽明這才轉怒為喜,將池仲容一行人安排到祥符宮居住。
步入寬敞又整潔的祥符宮,看到裏麵用品一應俱全,收拾得非常妥帖,池仲容那顆高高懸著的心也漸漸放下了。
這時,已是正德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了,離年節隻有七天時間。
池仲容來了,盡管他依然帶著滿腹的狐疑與對官府的不信任;王陽明也為一舉剿滅池仲容做了最充分的準備,但他不想動兵,他還要對池仲容進行最後的嚐試與努力。池仲容在山為匪日久,即使前來麵見王陽明,也依然一身匪徒裝扮。為感化他,王陽明特意命人給池仲容找來青衣油靴,讓他換上,並耐心教授他各種禮儀。那些天,王陽明幾乎天天陪伴在池仲容身邊,或陪他吃肉喝酒,或陪他到外麵的街道上走走轉轉。他一麵勸誡池仲容浪子回頭,一邊也在悄悄地觀察著他的一行一動。現實如此讓人失望,從池仲容的臉上他沒有看到半點誠意。
“留養此寇必貽害。”王陽明身邊的人也看出池仲容不是可留之人,勸王陽明趕緊動手把他殺掉。王陽明卻無論如何也動不了殺念。他要再看看,再勸勸。
池仲容雖然日日過得逍遙,內心裏畢竟不踏實,眼看來贛州已經數日,他要求回浰頭去,卻被王陽明找借口給挽留下來:“自此至三浰八九日,今即往,歲內未必至家;即至,又當走拜正節,徒自取勞苦耳。聞贛州今歲有燈,曷以正月歸乎?”又過數日,再次請辭,王陽明道:“正節尚未犒賞,奈何?”正月初二日,王陽明估計盧珂等人已經到家,攻占浰頭的各路兵馬也已準備就緒,遂令有司於府中大烹大煮,準備正月初三日大宴。
這一夜,全副武裝的兵士們悄悄潛入府中設好埋伏。那池仲容等人早已歸心似箭,隻等赴完大宴回浰頭了,哪裏還有什麼戒備之心。正月初三日,池仲容大大方方走進宴會大廳,早已埋伏好的兵士們蜂擁而上,一舉把池仲容及其隨從四十餘人悉數拿下。池仲容哪裏肯服,言王陽明欺詐於他,王陽明派人把盧珂等人呈上來的“金龍霸王”印信文書拿出來同池仲容當麵對質,池仲容無語就範。
池仲容被誅殺了。王陽明費了多少心思口舌,想以自己的誠意與仁心來感化他,可他終究是不能夠。如池仲容自己所言,從踏上賊船落草為寇的那一天,他就一步一步往那條不歸路上去了,他陷得太深了,死也是罪有應得。對這個罪有應得、死有餘辜的人,王陽明卻依然滿懷一顆包容心。池仲容被殺後,多日的勞心勞力加上傷心,王陽明竟然頭暈目眩,一頭栽倒在地,嘔吐不已。
賊首已被擒,群龍無首,又因前麵所製造的種種招撫假象,浰頭群賊根本沒有防備,接下來的剿匪勢如破竹。及至正月初七日,王陽明正式發令,拉開剿滅浰頭諸賊的戰線。官軍一路過關斬將,一口氣破賊巢三十多座,斬殺賊首五十餘人、從賊兩千餘人。浰頭諸賊基本被剿滅了。
但戰場上永遠不會排除意外,一夥約有八百多人的強悍山賊,突破官軍防線,徑直逃到九蓮山去了。這九蓮山橫亙數百裏,四麵皆是懸崖,陡絕無路,一夥山賊據此天險,負隅頑抗。王陽明知道,對這夥人,強攻肯定不行,唯有智取。王陽明率大軍趕到九蓮山下,命七百餘騎精選將士換上賊衣,佯裝潰敗之伍,奔到賊巢崖下請求接應。那九蓮山上的山賊一番盤問,山下官兵都應答如流,遂開關放行。七百餘官兵很快就摸上山去,把賊匪們的後路給切斷了。次日,已經占據了有利地勢的官軍從下往上發起進攻,把山上的賊匪殺個措手不及,九蓮山的匪患也悉數被破除。
從正月初七日到三月八日,王陽明又命官軍對各山寨的餘匪進行了肅清,在這期間,共剿破匪巢三十八處,擒斬大匪首二十九人、小匪首三十八人,另剿匪眾兩千零六人,俘虜匪眾八百九十人,繳獲戰利品不可勝數。為患數十年的浰頭匪患,王陽明僅用兩個多月就肅清了。
在《浰頭捷音疏》(《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一)中,王陽明曆數池仲容、池仲安等人的各項罪行,認為此等賊匪與以上諸賊不同,“雖亦剽劫擄掠是資,而實懷僭擬割據之誌”,繼而,王陽明又總結了此次剿匪得以勝利的原因:
今乃臣等驅不練之兵,資缺乏之費,不逾兩月,而破奸雄不製之虜,除三省數十年之患。此非朝廷威德,廟堂成算,何以及此!
臣等切惟天下之事,成於責任之專一,而敗於職守之分撓。就今事而言,前此嚐夾攻二次,計剿數番,以兵則前者強,而今者弱,前者數萬,而今者數千;以時則前者期年,而今者兩月;以費,則前者再倍,而今者什一;以任事之人,則前者多智謀老練之士,而今者乃若臣之迂疏淺劣。然而計功較績,顧反有加於昔,何哉?實由朝廷之上,明見萬裏,洞察往弊,處置得宜。既假臣以賞罰之權,複改臣以提督之任;
……
在王陽明看來,此次剿匪之所以能如此順利,要歸功於朝廷威德,更歸功於天子的聖明。確實,放權起用王陽明破賊剿匪,應該是武宗朱厚照做得最正確的一個選擇,沒有他頒發給王陽明的軍政大權,王陽明縱有天大的軍事奇才也無力施展。王陽明的捷音疏裏,自然多有自謙之言,但從另一個方麵來理解,也不難從中讀出他的一份誌得意滿:剿匪力量,今昔懸殊如此之大,前者花費數年耗資無數無法解決的難題,王陽明僅用兩月、幾千人馬就輕鬆解決了。此等壯舉,也唯有王陽明這樣的軍事奇才能做到吧。
縱觀王陽明剿匪破賊的整個過程,如讀一部精彩紛呈的兵法書。戰前,他做到知己知彼,周密部署,決不打無把握之戰;戰中他講究戰略戰術,靈活變動,隨勢而變;對敵他恩威並施,一邊攻心招撫,一邊設計用兵;對己強調軍規軍紀,做到賞罰分明。麵對不同的對手,他製定不同的作戰方案,或孤立敵人,切斷敵人與外界的聯係;或用計麻痹敵人,消磨瓦解敵人鬥誌……凡此種種,和他的智慧與才能分不開,更與他的勤奮分不開。南贛地區破賊的幾大戰役,是王陽明的兵法理論與實戰的完美結合,王陽明的這些軍事思想對後世影響也甚大,對中外很多大軍事家都產生過深刻影響。
12.身心俱疲奏請辭官
王陽明一生酷愛講學,即便在緊張的行軍途中、在破賊剿匪的戰場上,他也念念不忘家中弟子,總以實例來深入淺出地對他們進行教導訓示。譬如正德十三年正月,王陽明帶兵前往三浰剿匪的途中,就曾寫信給弟子薛侃:
即日已抵龍南,明日入巢,四路兵皆已如期並進,賊有必破之勢。某向在橫水,嚐寄書仕德雲:“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區區剪除鼠竊,何足為異?若諸賢掃蕩心腹之寇,以收廓清平定之功,此誠大丈夫不世之偉績。數日來諒已得必勝之策,捷奏有期矣。何喜如之!日孚美質,誠可與共學,此時計已發舟。倘未行,出此同致意。廨中事以累尚謙,想不厭煩瑣。小兒正憲,猶望時賜督責。
王陽明離家太久了。從正德十一年九月升任都察院左僉都禦史,接任南贛汀漳九府巡撫,到正德十三年三月剿平廣東三浰匪患,在這一年半的時間裏,王陽明幾乎日夜操勞。他與賊匪周旋鬥智,也常常要親率官兵到前線行軍指揮;匪患剿滅後,他還要為當地老百姓的生產生活做出新的安排。任是鐵打的人,也難扛得起這樣高強度的操勞。王陽明身體原本就不好,尤其是在與浰頭大賊首池仲容周旋的過程中,他更是勞神傷心,池仲容被捕誅殺,他竟然當場就暈倒在地。他的肺疾再次複發惡化。
現在,南贛汀漳等地的匪患已基本肅清,王陽明計劃,十天之內就可以徹底掃除殘匪,他也該停下來好好休養一下身體了。正德十三年三月四日,王陽明上《乞休致疏》(《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一),請求辭官休養:
臣以菲才,遭逢明盛,荷蒙陛下滌垢掩瑕,曲成器使;既寬屍素之誅,複冒清顯之職。增其祿秩,假以賞罰。念其行事之難,授以提督之任,言行計聽。感激深恩,每思捐軀以效犬馬。奈何才蹇福薄,誌欲前而力不逮,功未就而病已先。臣自待罪鴻臚,即嚐以病求退;後懼托疾避難之誅,輒複黽勉來此。驅馳兵革,侵染瘴癘,晝夜憂勞,疾患愈困。自去歲二月往征閩寇,五月旋師;六月至於九月,俱有地方之警;十月攻橫水,十一月破桶岡,十二月旋師;未幾,今年正月又複出剿浰賊。前後一歲有餘,往來二三千裏之內,上下溪澗,出入險阻,皆扶病從事。然而不敢輒以疾辭者,誠以朝廷初申賞罰之請,再下提督之命,惟恐付托不效,以辜陛下聽納之明,負大臣薦揚之舉。且其時盜賊方熾,坐視民之荼毒而以罪累後人,非仁也;己逃其難而遺人以艱,非義也;徒有其言而事之不酬,非忠也。故寧委身以待罪,忍死以效職。
今賴陛下威德,廟堂成算,上猶、南康之賊既已掃蕩,而浰寇殘黨亦複不多;旬日之間,度可底定,決不至於重遺後患;則臣之罪責,亦既可以少逭於萬一。但惟臣病月深日亟,百療罔效,潮熱咳嗽,瘡疽癰腫,手足麻痹,已成廢人。昔人所謂綿弱之才,不堪任重;福薄之人,難與成功;二者臣皆有焉。伏惟陛下覆載生成,不忍一物失所;憫臣輿病討賊所備嚐之苦,哀臣忍死待罪不得已之情;念福薄之有限,憐疾療之無期;準令旋師之日,放歸田裏。豈曰保全餘息,尚圖他日之效。苟遂丘首,臣亦感恩地下,能忘銜結之報乎?臣不勝哀懇祈望之至!
歸隱田園,與弟子朋友相聚講學,暢遊山間林下,一直是王陽明的理想。在來贛州上任之前,王陽明就數次上疏請辭,然而,國家有難,社稷不安,又有兵部尚書王瓊大力舉薦,朝廷恩威並施,王陽明隻得將個人理想與得失放諸一邊,走馬上任。一年多以來,從福建到江西,從江西到廣東,王陽明輾轉遷徙、日夜奔波操勞,他總算不辱使命,不負皇恩,一舉蕩平南贛汀漳地區的匪患。可他也徹底把自己的身體累垮了。
在這封上疏中,王陽明言辭懇切,讓人讀之心痛淚下。朱厚照縱是再心狠心硬,王瓊縱然再賞識其才,總不能連他的生命也不顧惜吧?可個人的安危得失,在國家社稷麵前又何足一提。王陽明把那封上疏遞上去了,但他隱隱有一種預感,朝廷不會準奏的。他王陽明這把老骨頭、硬骨頭,還得繼續為朝廷、為大明朝的六千萬黎民百姓撐下去。是的,在王陽明的前麵,有比剿匪更重要的任務在等著他。那個任務的成敗直接關乎大明朝的生死存亡。此種情形之下,武宗朱厚照怎麼會允許他退隱還鄉?兵部尚書王瓊又怎麼不來強力挽留?那封上疏,果如王陽明所料,沒有被準。
13.教化百姓興立社學
南贛汀漳地區的匪患已平,正德十三年(1518年)四月,王陽明從廣東班師回到贛州。經過一年多的剿匪戰爭,王陽明耳聞目睹太多,他深感痛心。在王陽明看來,這些地區之所以賊匪橫行,與這裏民風不善、教化未明有極大的關係。現在,匪患已平,民困漸息,王陽明接下來著手要做的就是移風易俗教化百姓。
這年四月,王陽明班師回來不久之後就發布了一篇《告諭》,他指示南安、贛州兩府要以“十家牌法”為單位,將此告諭文書發給各戶百姓,同時選拔鄉裏的有識之士或素有威望的人協助官府教化百姓。
考慮到當地百姓的接受水平,王陽明從淺近易行者著手,對百姓們的日常生活行事做出了具體的行為規範,《告諭》(《王文成公全書》卷十六)全文如下:
告諭百姓,風俗不美,亂所由興。今民窮苦已甚,而又競為淫侈,豈不重自困乏!夫民習染既久,亦難一旦盡變,吾姑就其易改者,漸次誨爾:
吾民居喪不得用鼓樂,為佛事,竭貲分帛,費財於無用之地,而儉於其親之身,投之水火,亦獨何心!病者宜求醫藥,不得聽信邪術,專事巫禱。嫁娶之家,豐儉稱貲,不得計論聘財妝奩,不得大會賓客,酒食連朝。親戚隨時相問,惟貴誠心實禮,不得徒師虛文,為送節等名目,奢靡相尚。街市村坊,不得迎神賽會,百千成群。凡此皆靡費無益。有不率教者,十家牌鄰互相糾察;容隱不舉正者,十家均罪。
爾民之中,豈無忠信循理之人,顧一齊眾楚,寡不勝眾,不知違棄禮法之可恥,而惟慮市井小人之非笑,此亦豈獨爾民之罪,有司者教導之不明與有責焉。至於孝親敬長、守身奉法、講信修睦、息訟罷爭之類,已嚐屢有告示,懇切開諭,爾民其聽吾誨爾,益敦毋怠!
戰場上,王陽明將兵法用到出神入化,回到百姓當中,他就是一婆婆媽媽的父母官,事無巨細,他全替百姓們想到。這篇告諭,淺易明白又具體,讀來卻是情深意長。
現代人講教育應該從娃娃抓起,其實,早在大明朝,統治者就已意識到這一點。洪武八年(1375年),明太祖朱元璋就曾下詔創建社學,“延師儒以教民間子弟”,以“導民善俗”。那時的社學就招收十三至十九歲的青少年入學。及至王陽明所處的大明時代,由於朝綱混亂,民不聊生,很多地方的百姓吃飯都成問題,哪裏還有心思去辦社學,很多地方早就把社學給廢除了。
王陽明意識到,對百姓的教化必得從孩童抓起,複興社學勢在必行。為了重建社學,王陽明不顧自己的孱弱病體,再次投入到緊張的工作中去。他聘請名師,教授孩童詩歌禮儀,並特意作《訓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傳習錄》中卷)。這篇《訓蒙大意》(簡稱),是王陽明總結出的一套專門針對兒童教育的方法,其全文如下:
古之教者,教以人倫。後世記誦辭章之習起,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當以孝、弟、忠、信、禮、義、廉、恥為專務。其栽培涵養之方,則宜誘之歌詩以發其誌意,導之習禮以肅其威儀,諷之讀書以開其知覺。今人往往以歌詩習禮為不切時務,此皆末俗庸鄙之見,烏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
大抵童子之情,樂嬉遊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條達,摧撓之則衰萎。今教童子,必使其趨向鼓舞,中心喜悅,則其進自不能已。譬之時雨春風,霑被卉木,莫不萌動發越,自然日長月化;若冰霜剝落,則生意蕭索,日就枯槁矣。故凡誘之歌詩者,非但發其誌意而已,亦以泄其跳號呼嘯於詠歌,宣其幽抑結滯於音節也;導之習禮者,非但肅其威儀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讓而動蕩其血脈,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諷之讀書者,非但開其知覺而已,亦所以沉潛反複而存其心,抑揚諷誦以宣其誌也。凡此皆所以順導其誌意,調理其性情,潛消其鄙吝,默化其粗頑,日使之漸於禮義而不苦其難,入於中和而不知其故。是蓋先王立教之微意也。
若近世之訓蒙稚者,日惟督以句讀課仿,責其檢束,而不知導之以禮,求其聰明,而不知養之以善;鞭撻繩縛,若待拘囚。彼視學舍如囹獄而不肯入,視師長如寇仇而不欲見,窺避掩覆以遂其嬉遊,設詐飾詭以肆其頑鄙。偷薄庸劣,日趨下流。是蓋驅之於惡而求其為善也,何可得乎?
凡吾所以教,其意實在於此。恐時俗不察,視以為迂,且吾亦將去,故特叮嚀以告。爾諸教讀,其務體吾意,永以為訓,毋輒因時俗之言,改廢其繩墨,庶成蒙以養正之功矣。念之念之!
在王陽明看來,教育的最終目的是傳授做人道理,教人懂得人倫綱常;而後世的教育者卻拘泥於記誦辭章,急功近利,而忽略了教育的真正目的,教育過程中又不注意方式方法,一味強行硬灌,教育手段單一,以致孩子們畏懼老師,視學堂為監獄牢籠。對於教育兒童的具體方法,王陽明更有一套自己的獨特見解:順應孩子的天性,因材施教,啟發孩子的喜悅之心,激發孩子的學習興趣,讓孩子在愉快的氛圍裏接受知識與禮儀教化。這些教育理念與方法,對今天的教育者都是一種莫大的啟示。
在《訓蒙大意》中,王陽明提出歌詩、習禮、讀書是主要授課內容。其中,他最為重視的是歌詩。當時,很多人都拘泥於辭章記誦,卻把歌詩、習禮視為不合時宜之舉。王陽明覺得這是一種極為狹隘的世俗偏見,此二者在兒童的教育中,甚至比讀書都更為重要。
在王陽明的努力倡導與踐行下,當地的民風果真大有好轉,尤其是那些孩子們,以前滿街亂跑,頑劣不知禮節,如今在社學裏跟著老師們學歌詩、學禮儀,一個個都變得乖巧懂禮了。有時候,王陽明會到街上轉轉,孩子們見到這個大先生,老遠就拱手肅立,向王陽明行禮。王陽明看在眼樂在心,總忍不住把那些孩子好好誇讚一番。成人們也受影響,出門上街,亦開始峨冠博帶,注重自己的衣裝與言行。街巷間有了歌詩吟誦之聲,民眾一片和樂與安詳。那一切,正是王陽明最渴望看到的。
正德十三年五月,王陽明奏設和平縣。縣治原本設在和平峒羊子,其地為三省要衝,四麵山水環抱,土地坦平,人煙稠密,大約有千餘家;從此地往東去興寧、長樂、安遠,西抵河源,南到龍川,北到龍南,都有數日行程。由於山水阻隔,道路遼遠,人跡漸稀,這些地方漸成賊匪聚集之地。王陽明認為,現在匪患已平,應該乘機修複縣治,以加強對這一廣大地區百姓的管理,並建議改和平巡檢司設於浰頭,以遏要害。王陽明的奏請,朝廷悉數準奏。
平定閩廣匪患後,王陽明奏請設立清平縣;平定橫水、桶岡匪患後,奏請設立了崇義縣;現在平定了浰頭匪患,王陽明又奏請設立和平縣。“清平”“崇義”“和平”,單從這些縣治的名字就不難看出王陽明的治世理想,他希望這裏百姓能崇尚節義、修習禮儀,他更希望當地的百姓能在清平盛世裏過上一份和樂安詳的日子。
14.破賊間隙贛州講學
王陽明一直忙於剿匪與匪患地區的亂後重建問題,在戰爭與公務忙碌的間隙,他卻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的師者使命,更不忘隨時隨地因勢利導,開導教化弟子們。正德十三年正月,在帶兵前往浰頭剿匪的途中,王陽明還寫信給他的弟子薛侃,與他講授討論,其中他曾寫道:
某向在橫水,嚐寄書仕德雲:“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區區剪除鼠竊,何足為異?若諸賢掃蕩心腹之寇,以收廓清平定之功,此誠大丈夫不世之偉績。
……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王陽明的終極人生理想,不是破山中賊,而是向心修行,破心中賊,達聖人誌。
四省邊界的匪患平定之後,王陽明接下來要著手做的是這些地區的亂後重建問題,在原先的匪患地區設立縣治,加強當地的民風教化……講學授道,是王陽明的至愛,現在他在贛州暫時有了些空閑,便又開始聚眾講學。
確切說,是王陽明遠遠近近的弟子又追隨王陽明而來。事實上,王陽明還在征剿南贛諸賊時,很多門人弟子就曾來到贛州,隻可惜那時王陽明軍務在身,日無寧居,但他也不忘對弟子們的教誨,常常書信與他們交流,為他們答疑解惑。而他的弟子門人薛侃、歐陽德、梁焯、黃弘綱、楊驥等二十餘人,更是不忘初衷,經常講聚不散。
正德十三年七月,王陽明在贛州可以專心做學問講學了,他於這月刻古本《大學》。
對於朱子注解的《大學章句》,王陽明曾持很多反對見解,這在弟子們後來為他輯錄的《傳習錄》中多有記錄。在貴州龍場時,他就懷疑朱子的《大學章句》非聖門本旨,自己手錄古本,每每苦讀精思,以為聖人之學原本簡易明白。也是從那時起,他下定決心要與朱子之學分道揚鑣。也許,那時他還年輕,對聖人之學、對朱子的理解還有片麵之處。官場上走了一遭,剿匪戰場上滾了一回,再重新回到書齋中捧讀先賢們的聖賢書,王陽明才發現自己和世人一樣,對朱子之學的理解是有失偏頗的,他為自己先前一味地否認朱子之學而覺後悔羞愧。一篇《朱子晚年定論序》(《王文成公全書》卷七)就是這一時期王陽明的一份思想結晶。
在此篇定論的序言中,王陽明道:
其後謫官龍場,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餘,恍若有悟。體驗探求,再更寒暑,證諸《六經》《四子》……洞然無複可疑。獨於朱子之說有相抵牾,恒疚於心。切疑朱子之賢,而豈其於此尚有未察?及官留都,複取朱子之書而檢求之,然後知其晚歲固已大悟舊說之非,痛悔極艾,至以為自誑誑人之罪不可勝贖。世之所傳《集注》《或問》之類,乃其中年未定之說……而世之學者,局於見聞,不過持循講習於此,其於悟後之論,概乎其未有聞……予既自幸說之不繆於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洞然,且慨夫世之學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說,而不複知求期晚歲既悟之論,競相呶呶,以亂正學……
常言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事實上,這世上沒有無過之人,聖賢之所以能成聖賢,不過是他們比常人更善反省,麵對自己的過錯更易接受改正。王陽明如此,朱熹亦是如此。朱熹中年大力宣揚格物致知說,教世人於讀書中求理,於萬事萬物中求理,及至晚年,他發現自己的這些理論有誤人之勢,遂痛悔反思,對自己的思想學說進行了修正。王陽明中年讀朱子的中年理論,對此充滿懷疑,及至他也走到人生晚年,才發現自己不過了解了朱子之學的前半部分,他也開始悔悟反思。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朱熹與王陽明,他們擁有的是共同的美好品質,也正是這樣的美好品質讓他們成為世人眼裏的聖賢之人。
這年八月,王陽明的弟子薛侃刻成《傳習錄》。這部傳習錄原本是王陽明的得意門生徐愛所刻,隻可惜他事業未竟就英年早逝。這年五月十七日,徐愛在回餘姚省親之際在家鄉去世,年僅三十一歲。如今弟子的遺稿在手,音容宛在,王陽明不由得五內俱焚、珠淚滾滾:“曰仁,吾之顏回也!”
徐愛的死,對王陽明是一份巨大的打擊。眾所周知,徐愛是王陽明最早的入室弟子,也是他最為鍾愛的弟子,與眾弟子相比,徐愛也許算不得最聰明的一個,但他卻能以身作則、勤奮體悟。王陽明向弟子講授他的知行合一思想,在當時並不容易為人接受與理解,徐愛不但能深刻理解王陽明先生的主旨思想,還能為該學說深入淺出地疏通辨析,輯錄《傳習錄》。當年孔子失顏回,曾放聲慟哭,而今陽明失徐愛,其痛不亞於當年的孔子。他接連幾天不能進食,幾欲哭昏過去。一篇《祭徐曰仁文》(《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五)可謂字字血淚,句句錐心,讀之者無不淚濕:
嗚呼痛哉,曰仁!吾複何言!爾言在吾耳,爾貌在吾目,爾誌在吾心,吾終可奈何哉!記爾在湘中,還,嚐語予以壽不能長久,予詰其故。雲:“嚐遊衡山,夢一老瞿曇撫曰仁背,謂曰:‘子與顏子同德。’俄而曰:‘亦與顏子同壽。’覺而疑之。”予曰:“夢耳。子疑之,過也。”曰仁曰:“此亦可奈何?但令得告疾早歸林下,冀從事於先生之教,朝有所聞,夕死可矣!”
嗚呼!吾以為是固夢耳,孰謂乃今而竟如所夢邪!向之所雲,其果夢邪?今之所傳,其果真邪?今之所傳,亦果夢邪?向之所夢,亦果妄邪?嗚呼痛哉!
曰仁嚐語予:“道之不明,幾百年矣。今幸有所見,而又卒無所成,不亦尤可痛乎?願先生早歸陽明之麓,與二三子講明斯道,以誠身淑後。”予曰:“吾誌也。”自轉官南贛,即欲過家,堅臥不出。曰仁曰:“未可。紛紛之議方馳,先生且一行!爰與二三子姑為饘粥計,先生了事而歸。”
嗚呼!孰謂曰仁而乃先止於是乎!吾今縱歸陽明之麓,孰與予共此誌矣!二三子又且離群而索居,吾言之,而孰聽之?吾倡之,而孰和之?吾知之,而孰問之?吾疑之,而孰思之?
嗚呼!吾無與樂餘生矣。吾已無所進,曰仁之進未量也。天而喪予也,則喪予矣,而又喪吾曰仁何哉?天胡酷且烈也!嗚呼痛哉!朋友之中,能複有知予之深、信予之篤如曰仁者乎?夫道之不明也,由於不知不信。使吾道而非邪,則已矣;吾道而是邪,吾能無蘄於人之不予知予信乎?
自得曰仁訃,蓋哽咽而不能食者兩日。人皆勸予食。嗚呼!吾有無窮之誌,恐一旦遂死不克就,將以托之曰仁,而曰仁今則已矣。曰仁之誌,吾知之,幸未即死,又忍使其無成乎?於是複強食。
嗚呼痛哉!吾今無複有意於人世矣。姑俟冬夏之交,兵革之役稍定,即拂袖而歸陽明。二三子苟有予從者,尚與之切磋砥礪。務求如平日與曰仁之所雲。縱舉世不以予為然者,亦且樂而忘其死,惟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耳。曰仁有知,其尚能啟予之昏而警予之惰邪?嗚呼痛哉!予複何言!
字短情長,一篇不足八百字的祭文中,王陽明卻連用五次“嗚呼痛哉”,王陽明的至痛至情,幾無語言可表。
在給門人陸澄的書信中,王陽明曾不無痛心地寫道:“自曰仁沒後,吾道益孤,致望原靜者亦不淺。”失徐愛,王陽明失去的不僅僅是一位親人弟子,更是這世間少有的知音,是他思想學說的繼承人。
徐愛走了,王陽明曾灰心絕望到自己也想一死之了,但他很快又清醒過來。弟子事業未竟、理想未成,他這個做老師的努力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也許才是泉下弟子最想看到的。他還得打起精神講學。
越來越多的弟子門人聚到王陽明門下,王陽明最初將他們安排到射圃,後來人來得太多,射圃容納不下,王陽明便於這年九月讓人重修濂溪書院,並讓他的弟子冀元亨做了書院的主講人。
曾經蕭條破敗的濂溪書院,再次書聲琅琅,吟誦聲聲。王陽明在公務之餘,常到書院來給弟子們講學。某一日,王陽明得大捷消息,便設宴款待諸生,且曰:“以此相報。”把他的弟子們都鬧糊塗了,老師取得大捷何以要報學生?王陽明對諸生道:“始吾登堂,每有賞罰,不敢肆,常恐有愧諸君。比與諸君相對久之,尚覺前此賞罰猶未也,於是思求其過以改之。直至登堂行事,與諸君相對時無少增損,方始心安。此即諸君之助,固不必事事煩口齒為也。”眾弟子聞聽陽明先生此言,對他越發敬畏。
講學的日子,於王陽明來說是快樂,也是他最渴望的理想生活。可彼時的大明王朝,已是風雲驟起,危機四伏,雄霸江西的寧王朱宸濠正在操弄著一場滔天陰謀。王陽明贛州講學的生涯也即將戛然而止。前麵等待他的,又將是怎樣的驚濤駭浪?
15.屢請致仕屢次遭拒
由於南贛汀漳地區破賊有功,正德十三年六月六日,王陽明升任都察院右副都禦史,並賞賜蔭子錦衣衛,世襲百戶侯。想王陽明剿匪過程中付出多少心血與艱辛,朝廷的這份賞賜與封蔭自是相當,王陽明擔得起,可他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王陽明誌不在朝堂而在山野。這年六月十八日,王陽明上《辭免升蔭乞以原職致仕疏》(《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一),請求以原職卸任,解甲歸田,奏疏中他言道:
臣聞命驚惶,……授以巡撫之寄。其時臣以抱病在告,兩疏乞休,偶值前官有托疾避難之嫌,該部論奏之義甚嚴,朝廷督責之旨又切,遂不逮他計,狼狽就途中。朝廷憫念地方之顛危,慮臣才微力賜,必致傾僨,謂其責任之怯,無以連屬人心;賞罰之不重,無以作士氣;號令之不肅,無以督調遠近。於是該部議假臣以賞罰,朝廷從而改之以提督至任。授至方略而不拘以製,責其成功而不限以時。由是,臣以賞罰之柄,而激勵三軍之氣;以棋牌之重,而號召遠近之兵;以提督之權,而紀綱入府一州之官吏。伸縮如誌,舉動自由。於是兵威漸振,賊氣先奪,成軍而出,一鼓而破橫水,再鼓而滅桶岡。全師克捷,振旅複舉,又一鼓而破三浰,再鼓而下九連。……口是言之,其始捉臣之來蒞事者,該部之議,朝廷之斷也;棋牌之能號召者,該部之議,朝廷之斷也;提督之能紀綱者,該部之議,朝廷之斷也;方略之所分布,舉動之得展舒者,該部之議,朝廷之斷也。臣亦何動之有,而取冒承其賞乎?蒞事之後,兵耗財匱,盜熾民窮,縮手四顧,莫措一籌。
王陽明是大明朝的破賊功臣,可他更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朝廷給的封賞不可謂不大。可福禍相依,這份封賞是福還是禍,他實在不敢預測。他的身體狀況也確實不容樂觀,數年漂泊與操勞,讓他的肺疾更加嚴重。家中親人,父親王華已年邁多病;祖母近百歲高齡,早已如風中殘燭,不知還能不能等到他回去盡孝的那一天;養子正憲尚年少,撫育教導也成問題;家中偌大的家業,全落在夫人諸氏一人肩上,她一個弱女子如何擔得起?如此思前想後,王陽明越發堅定了致仕還鄉的決心。他不要功,他把所有的功勞都還給朝廷。他隻渴望平平安安回家。
麵對他的力辭,朝廷隻有兩個字:不準!朝廷不準,王陽明再辭。正德十四年(1519年)正月初二,王陽明又上奏折《升蔭謝恩疏》(《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一),請求朝廷收回對他的封賞,他坦言自己無德無能,不足以升任右副都禦史,更無資格接受蔭子錦衣衛的恩賞。這一年,王陽明已經四十八歲了,他實在不想再等下去了。正月十四日,王陽明又接連上了一封奏折《乞放歸田裏疏》(《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一),在這封奏折裏,王陽明寫道:
且臣比年以來,百病交攻;近因驅馳賊壘,瘴毒侵陵,嘔吐潮熱,肌骨羸削;或時昏眩,偃幾仆地,竟日不惺,手足麻痹,已成廢人;又以百歲祖母臥病床褥,切思一念為訣。
……
伏願陛下念四省關係之大,不可委於匪人;察病廢枯朽之才,不宜付以重任。憐桑榆之短景,而使得少遂其烏鳥之私;錄犬馬之微勞,而使得苟延其螻蟻之息。別選賢能,委以茲任。放臣暫歸田裏,就醫調治。倘存餘喘,尚有報國之日。臣不勝感恩待罪懇切哀望之至!
對於自己的身體狀況,王陽明言“手足麻痹,已成廢人”並非危言聳聽,此時的他無論從肉體還是從精神上,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家中百歲祖母病危在床,日夜盼他回去一見,父親王華也病弱纏身。四省邊界的匪患已平,朝廷再不準奏,實在不近情理。可朝廷是天,天就是理。王陽明這封奏折上去,隻換回短短一句回複:王陽明破賊有功,不許致仕。
王陽明急了,去向王瓊求助,請他跟皇上求個情,準他回家。事實上,還在正德十三年王陽明向王瓊彙報福建駐軍問題的一封書信中,他就曾向王瓊表示過辭官之意,那時他剛好收到家信,得知祖母病重,心下萬分焦急。在那封信的末尾他寫道:
近日複聞祖母病危,日夜痛苦,方寸已亂,豈複堪任!臨期敗事,罪戮益重,輒敢先以情訴,伏望曲加矜憫,改授能者,使生得全首領,歸延殘息於田野,非生一人之幸,實一省數百萬生靈之幸也。情蹙辭隘,忘其突冒,死罪死罪。
——《上晉溪司馬》(《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一)
那時,匪患未平,朝廷怎會允他中途退出?王瓊更不會答應。可憐王陽明的老祖母,病榻上苦等苦盼,撐著胸中最後一口氣不肯下咽,隻為等著與這位離鄉已久的孫子回來一見。可她終究還是抱憾去了。那更是王陽明心中的痛。聽到祖母去世的消息時,王陽明還在贛州,他隻能衝著家鄉的方向,長跪痛哭。
後來又得知父親王華臥病在床,王陽明再次向王瓊申請致仕還鄉,王瓊幹脆沒作任何回應。
正德十四年,王陽明再次給王瓊寫信,這一封信裏,如他所言,已是“臨紙涕泣,不知所雲”,他的懇求已變成哀求,他求王瓊在皇上麵前替他說情,準他致仕。事實卻再次讓王陽明失望了。
麵對王陽明的請求,王瓊根本不予理會,眼下,王瓊恨不得皇上把王陽明死死留住,即使皇上不留,他也得把王陽明死死拖住。他當初從眾臣中發現了身負奇才的王陽明,又力排眾議將軍務大權給他,頒發給他八麵旗牌,授他軍務都督一職,你以為他隻是為讓王陽明去破南方諸賊方便嗎?王瓊有更大的苦心安排。南昌寧王朱宸濠正在蠢蠢欲動,他要禍害的可不是一方百姓,他要竊國竊權,顛覆大明。這樣的危境麵前,誰能擋得起?王陽明!所以,隻要王陽明一息尚存,隻要朱家大明王朝的心腹大患一日不除,王陽明就不得致仕還鄉,他還得繼續為大明社稷奮鬥下去,操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