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職自度病勢日重,猝未易愈,前進既有不能……暫留當地,請醫調治,俟稍痊可,一麵仍回省城……
數年前,王陽明曾專來杭州淨慈寺修煉調養身體,那時,他糾結在佛、道、儒三教之間,找不到自己的人生方向。在這裏他遇到了那位靜坐三年、力求修行的和尚,一語將他點醒,也把自己點醒,從此堅定了信奉儒教、做聖人的心。這些年來,東漂西移,他真的堅定不移地走在儒家仁愛、入世的路上,那條路讓他無怨無悔,卻把他的身體給摧垮了。肉體凡胎,哪一個又能經得起如此的勞心又勞力?他再次來到這座城,再次來到了西湖畔曾經流連過的淨慈寺。千年的西湖,依舊波光粼粼,淨慈寺,依舊梵音嫋嫋,它們可否還會如當年一樣接受王陽明這具疲憊不堪的身軀?
在淨慈寺隱居調養期間,王陽明把所有的思緒全部都寄托於詩文。在此期間,他留下的詩文作品中,可以窺見當年王陽明那種難言的複雜情緒。
靈鷲高林暑氣清,天竺石壁雨痕晴。
客來湖上逢雲起,僧住峰頭話月明。
世路久知難直道,此身哪得尚虛名。
移家早定孤山計,種果支茅卻易成。
——《西湖》(《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
杭州孤山上,宋代林逋曾在此地養鶴種梅,泛舟西湖,遊覽西湖諸寺,何等的恬然自適。王陽明想自己數年來南征北討,曆經多少波折磨難,最終卻落得如此境地。他並不尚那些虛名浮利,這世道的艱險還是讓他再次萌生了隱退之意。可那種隱世的願望,於王陽明來說也隻能是一種美好的願望。他的天性,注定他無法真的做到超然世外。
老屋深鬆覆古藤,羈棲猶記昔年曾。
棋聲竹裏消閑畫,藥裹窗前對病僧。
煙艇避人長曉出,高峰遠望亦時登。
而今更是多牽係,欲似當時又不能。
——《宿淨寺》其一(《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
此詩的前半部分,王陽明追憶了當年隱居淨慈寺時的悠閑生活,最後兩句卻筆鋒一轉,道出自己眼下心有牽係,再也不能如當年那樣恬適。王陽明又在牽係什麼?在下麵這首詩中即可找到答案。
甲馬驅馳已四年,秋風歸路更茫然。
慚無國手醫民病,空有官銜縻俸錢。
湖海風塵雖暫息,江湘水旱尚相沿。
題詩忽憶並州句,回首江西亦故園。
——《寄江西諸士夫》(《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
對於江西百姓來說,王陽明已經做得夠多,南贛剿匪,平定宸濠之亂。幾年來,他為江西的百姓奔走呼號,可他依舊覺得做得不夠,慚愧自己不能如醫術高明的國手名醫一樣為民除病除痛。眼下江西戰亂雖初平,但依然是危機四伏。江湘流域的水旱災害交替頻頻,百姓生活在一片水深火熱之中。武宗皇上卻在此時南下親征,朝廷大軍的到來,又會給那裏苦難的百姓帶來新的壓力與負擔。可王陽明空負官銜、空食俸祿,對此束手無策。不但如此,因為皇帝身邊的奸佞小人,他的一片忠心還遭懷疑。從這一首詩裏,可以體會到當年王陽明那種痛苦茫然的心情。
由於早年間受道家思想的影響,王陽明自年輕時代就有一份出世思想,但與他濃重的儒家情懷相比,這份遁世的願望每每都為他的儒教理想讓路。在杭州淨慈寺調養的這一段時間裏,王陽明也有過矛盾糾結,他渴望過一份“最羨漁翁閑事業,一竿明月一蓑煙”的恬淡生活,但終究還是放不下“題詩忽憶並州句,回首江西亦故園”的那份牽掛。
武宗朱厚照率領京軍已過徐淮,抵達揚州了。他並未如王陽明設想的那般,接收俘虜後即返回京城,而是繼續揮師南下。聽聞皇上身邊佞臣眾多,淮揚周邊人心不安,王陽明再次坐不住了,他不顧自己病體支離,從杭州沿運河直奔揚州而去。這個倔強“不識時務”的王陽明欲再一次向武宗朱厚照發起螳臂當車的進諫,被大臣楊一清得知後及時製止了。當年,王陽明被派往南京,是楊一清努力把他留在京城,他才開始了與湛甘泉在京城的講學生涯。對王陽明,楊一清一直欣賞有加,他不願意看到王陽明再做出無謂的犧牲。
王陽明人剛到鎮江,就接到朝廷的命令。皇帝任命他為江西巡撫,立即赴任。無奈中,王陽明隻得折回,沿長江逆流而上,於十一月返回南昌。
說起來,這武宗朱厚照千般不是萬般不好,還是有點識人之才,尤其對王陽明,多少次王陽明上疏請求致仕,他都不曾批準。這次在杭州,王陽明原本也想上疏請求歸隱的。可張永從杭州回去後,在皇帝麵前大力推崇王陽明,向他奏明王陽明是如何忠心耿耿,又是如何富有才幹,而江西亂後初平,急需王陽明這樣的人才。朱厚照聽從張永之言,命王陽明任江西巡撫一職。
得知王陽明不久之後即回南昌,許泰、張忠等人也坐不住了,他們又向武宗進諫說“寧王餘黨尚多,臣等願親往南昌搜捕”。實際上,他們來南昌就是為對付王陽明的。曾經的陰謀誣陷終化成南昌城的正麵交鋒。
十一月,王陽明返回南昌之時,許泰、張忠等人已率領京軍兩萬人率先抵達。王陽明預料的沒錯,彼時的南昌已陷入另一種深深的災難裏。兩萬京軍,一下子湧進南昌城,把南昌城的大街小巷擠得人滿為患,連行走都變得困難。許泰等人以搜捕叛軍餘黨為名,對民眾大肆騷擾。他們隨意搶奪民財,濫殺無辜,弄得民眾敢怒不敢言。
更為可惡的是,他們竟在南昌城中大加誣陷王陽明,說王陽明是朱宸濠同謀,是最大的濫冒軍功之人,他們甚至想以此罪名逮捕王陽明,但因王陽明此時還在回南昌的路上,隻好作罷。
抓不到王陽明,就抓王陽明曾經任用的人。跟著王陽明勇力平叛、立下戰功的原吉安知府伍文定(平叛後升任江西按察使)被逮捕了,在獄中,他們對伍文定嚴刑拷打。
王陽明重返南昌城,受到南昌百姓的熱烈歡迎,卻受到京軍的無禮謾罵。不明真相的京軍,從許泰、張忠等人嘴裏聽到太多關於王陽明的不是,在他們的眼裏,王陽明不但是朱宸濠的同謀逆賊,還是欺君冒功的無恥小人,所以每每見著王陽明,他們都要做出種種無禮的舉動來侮辱他。有時在街上相遇,他們甚至齜牙瞠目,對王陽明進行肢體攻擊。王陽明,以靜製動,以禮還兵,麵對京軍們的種種無禮行為,他不急不怒,均以禮相待,隻讓負責維持地方治安的巡捕官盡力維護城中治安。一次,兩次,次次如此,倒把些無事挑釁的京軍搞得不好意思起來。
不但如此,王陽明還處處為這些京軍著想,他想著那些京軍不遠千裏跟隨皇上南下,一路上也辛苦,王陽明欲犒賞京軍,卻被許泰等人拒絕了。於是,王陽明便向城中百姓下發了告諭,告諭中言:這些北軍離家千裏,來這異地他鄉,多有苦楚,望城中居民對他們以禮相待。有時候外出,遇到京軍出喪,王陽明會停下來主動問詢,並派人賜下棺槨,與眾兵士一起前往奔喪。冬至節近,又新經宸濠之亂,王陽明令全城百姓對死去的親人將士們進行祭奠,一時間,南昌城的大街小巷,哭聲連綿。那樣的場麵深深地震撼了京軍將士們的心,也勾起他們濃濃的思鄉情來。來南昌月餘,他們眼見的與先前耳聞的完全是兩碼事。那個被許泰等人視為逆賊反臣的王陽明、王都堂,原是大善人一個,他時時處處為百姓著想,甚至為他們這些與他作對的京軍著想。他們再也不好意思與王陽明作對了。他們想回家了。北軍軍中開始彌漫出一股思家潮,他們強烈要求北歸。
那樣的結局是許泰、張忠等人萬萬想不到的。王陽明到底有什麼神奇的力量,竟然把這兩萬多顆北軍的心也收服了。他們知道自己再一次敗下陣來,但他們不死心。即便敗,也要在最後的關頭挽回一點麵子,不要敗得那麼慘。
許泰、張忠皆武士出身,拉弓射箭自是他們的長項,而王陽明雖然足智多謀,在這方麵卻不是他們的對手。以己之長項比王陽明之弱項,是許泰、張忠能挽回一點麵子的最後一計。他們與王陽明商定,比試箭法,以輸贏來定是否撤走北軍。若許泰等人輸,他們就撤軍南昌城;若王陽明輸,那就另當別論。
這許泰、張忠隻顧著校場上揚眉吐氣,卻忘記了王陽明也是身經百戰、久經沙場的卓越軍事將領,更不曉得王陽明年輕時候就是騎馬射箭的高手。那一日,聽說王陽明與許泰、張忠等人在校場上比箭法,校場周圍早早就被黑壓壓的人群團團圍住——全是來觀戰的北軍將士。許泰、張忠等三人先試,每人三箭,一共九箭,結果卻是引得校場上噓聲一片。許泰一箭射到靶上方,張忠一箭射到靶的角落,其餘七箭也全都偏離了箭靶。三人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咱們跟隨聖駕,久不操弓執箭,手生了。還望王都堂不吝賜教。”還好,這不是最終的比賽結局,也許王陽明的箭法更糟糕呢。
見此情景,王陽明也不再推辭,隻見他從容上前,平心靜氣,拈弓搭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兒,隻聽“嗖”的一聲,一箭已正中靶心。“好!”場外圍觀兵士們立即爆出一片叫好聲。王陽明並不為那連片的叫好聲所動,繼續搭箭,又連發兩箭,兩支箭一前一後,發發命中靶心。每中一發,旁邊的北軍陣營裏就響起一片歡呼聲。
不用再繼續比試下去了,許泰、張忠灰溜溜敗下陣來:“我軍皆負王都堂耶。”那才是最讓他們擔心害怕的。
兩萬京軍遂撤出南昌城。
一幫惡棍,原本為邀功請賞打著清剿叛軍殘黨餘孽的名義進駐南昌城,卻又再次敗在王陽明麵前。他們如何退得甘心?臨撤之前,他們殺害了南昌數百良民,硬說他們是朱宸濠的殘黨,回去跟皇上邀功去了。
京軍撤走了,南昌城也由巡撫王陽明坐鎮,展開了正常生產生活秩序的重建。朱宸濠等俘虜也已交付朝廷,興師動眾南下親征剿滅叛賊餘黨的武宗朱厚照,還有什麼理由不撤兵回師?還真有。他的“禦駕親征”才剛剛拉開一角大幕,大戲還未上演,如何能夠草草收兵?
而王陽明的災難,也才剛剛開了個頭……
4.身陷讒言陽明遭難
話說許泰、張忠等人與王陽明校場比箭,大敗而歸;又聽軍中兵士們私下裏皆誇王陽明王都堂好,怕日久生變,隻得率軍撤離了南昌城。
彼時,武宗朱厚照已經離開淮揚抵達京口,暫寓楊一清宅中。見著皇帝,許泰、張忠謊稱自己已將南昌城中朱宸濠的殘黨餘孽肅清。武宗朱厚照聽罷大喜,遂下令過長江,直接去南京。
正德十五年(1520年)正月,朱厚照前往南京。彼時,王陽明正在江西,率領軍民進行戰後重建。這一年,王陽明已經四十九歲,馬上就進入半百之年了。五十而知天命,王陽明在日夜為江西百姓操勞之際,又哪裏會想到,在南京城外數十裏處的一片空地上,一場皇帝“生擒叛黨賊首”的大戲正在轟轟烈烈地上演。
正德十四年(1519年)十月,王陽明在杭州將俘虜交給張永;十二月,皇帝等人押解著朱宸濠抵達南京附近。因為王陽明的執意獻俘,朱厚照想在鄱陽湖上生擒朱宸濠的願望顯然已經落空了,但他這樣興師動眾、大張旗鼓禦駕親征,就這樣子不了了之的話,讓他如何向外界交代。許泰、張忠等人顯然是把皇上的心思摸透了,他們向皇上建議,莫不如就在南京城外,進行一場“禦駕親征”的軍事行動,這倒比在鄱陽湖上放走朱宸濠還穩妥。
那可正合朱厚照心意。
那一日,寒風凜冽,南京城外一處空地上,數千京軍全副武裝,金甲閃耀,說不出的莊嚴肅穆。他們排好整齊的隊伍,分列兩旁,等待著皇上朱厚照親自下令向朱宸濠叛軍發起總攻。再看那武宗朱厚照,披盔戴甲,腰挎寶劍,手執長矛,跨在一匹棗紅戰馬上,目光炯如閃電,他在靜靜地等待押解朱宸濠的囚車前來。一切準備就緒之後,張永等人押解著囚車緩緩地從遠處趕來。
朱宸濠,這個昔日橫行江西的寧王,這個結交了無數朝廷權貴也結交了無數江洋大盜的土皇帝,這會兒已經是須發蓬亂、麵容憔悴,他全身披枷戴鎖,連路都已走不穩了。可為了他,這皇帝孫子還是安排了這樣一場隆重的出征儀式。
朱宸濠被從囚車裏放出來,他邁著蹣跚的步履緩緩走向遠處。眼前的一切,讓他覺得驚懼,又覺得好奇。他不知道接下來等待他的會是什麼。是他的死期到了嗎?
“殺——”見朱宸濠走到差不多的位置了,跨在戰馬上的朱厚照長劍一揮,一聲令下,殺聲四起,戰鼓齊鳴,眾將士如潮水一樣向朱宸濠湧過去。衝殺在最前麵的,自然是大明朝最英明威武的皇帝朱厚照。隻見他衝開人群,打馬上前,奔到朱宸濠麵前,眨眼工夫,就將朱宸濠“生擒”上馬。接下來,自是歡聲雷動,眾人簇擁著神武的武宗朱厚照,押解著被重新塞回囚車的朱宸濠,氣昂昂進了南京城。
至此,朱厚照“禦駕親征”的心願總算得以圓滿達成,他的心情大好。許泰、張忠等人正好可以趁機向他參王陽明的本了。在武宗朱厚照麵前,許泰、張忠大講特講王陽明的條條謀逆罪行。他們說得有理有據,朱厚照終被講得半信半疑:“以何知反?”見皇上仍然在疑慮,這些人進一步勸諫:“隻須遣召之,他必不來。”
皇上本就是耳根軟的,哪經得起這些人天天在耳邊叨擾,他果真下發一道聖旨,讓王陽明即刻來南京覲見。若依王陽明以往的脾性,無緣無故接到這樣的聖旨,他還真有可能不來,他的這份硬脾氣在他執意北上獻俘的過程中已經讓人領略,那可正合了許泰等人的心意,王陽明可就危險了。在一邊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的張永,怕王陽明又中了這些人的圈套,遂暗中派人飛速往南昌給王陽明傳信,將許泰、張忠等人的奸計告知了王陽明。
那消息讓王陽明又驚又氣,但他不敢有半點遲疑。接到聖旨之後,王陽明即刻從南昌起程,往南京而來。正月天氣,正是天寒地凍時節,王陽明從南昌走水路,一路沿贛江北上,看到沿途的山山水水,王陽明的心情極是複雜。朱宸濠為害江西十餘年,而今終於被抓,可武宗率領的大軍卻依舊駐在南京。世事國事,何其讓人擔憂!在去往南京的途中,王陽明留下多首山水詩以抒憂世情懷。
隨處看山一葉舟,夜深霜月亦兼愁。
翠華此際遊何地,畫角中宵起戍樓。
甲馬尚屯淮海北,旌旗初散楚江頭。
洪濤滾滾乘風勢,容易開帆不易收。
——《舟夜》(《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
在江西省九江府東南方,鄱陽湖最北端的湖麵上屹立著一座孤島,其形狀與草鞋相似。相傳昔日仙人乘坐雙頭小龍飛過鄱陽湖時,不慎將一隻鞋子丟落到湖中,故而得名鞋山。過九江府,遠望鞋山,再聯係自己眼下的處境,王陽明不由得想起了另外兩位遠去的故人。
曾駕雙虯渡海東,青鞋失腳墮天風。
經過已是千年後,蹤跡依然一夢中。
屈子漫勞傷世隘,楊朱空自泣途窮。
正須坐我匡廬頂,濯足寒濤步曉空。
——《過鞋山戲題》(《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
當年屈原受奸佞讒言排擠離開朝廷,苦惱地徘徊在洞庭湖畔、湘水之濱,最後為表自己對朝廷的一番忠心與清白,屈原縱身跳進了汨羅江。對於屈原的這一舉動,王陽明敬仰其誠心可鑒,卻並不讚成他的做法。在王陽明看來,投江以示忠誠,顯得心胸過於狹窄。至於那個站在歧路臨風哭泣的戰國思想家楊朱,王陽明更覺得他可憐。王陽明的經曆與當年的他們都有相似之處,可他的表現卻遠比他們更豁達堅強。
在下麵這首《用韻答伍汝真》(《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的詩中,王陽明就表達了自己不懼奸佞讒言誹謗,意誌如鐵,心如日月的情懷。
莫怪鄉思日夜深,幹戈衰病兩相侵。
孤腸自信終如鐵,眾口從教盡鑠金。
碧水丹山曾舊約,青天白日是知心。
茅茨歲晚饒風景,雲滿青溪雪滿岑。
王陽明以儒家的仁愛情懷、對待世事人情。麵對朝廷對他的猜疑、給他的委屈,他接受了;麵對奸佞小人的惡意中傷,他亦接受。那一顆心,光明如日月,磊落坦蕩。人說人間正道是滄桑,邪終不能壓正,可王陽明實在太低估了那些奸佞小人的伎倆。許泰、張忠等人,一麵讓武宗下旨傳王陽明前來,一麵又在暗中千方百計阻撓王陽明。
得知王陽明已經從南昌出發抵達蕪湖,許泰、張忠等人擔心自己的惡行敗露,竟然向王陽明發出偽詔,命王陽明停止前行,在蕪湖待命。
聖旨在前,王陽明唯有聽命。他在蕪湖停下來。那一停就是半月。半月時間過去,王陽明依舊沒等到新的旨意。現在的王陽明是前進不能,後退不得,想想自己以一顆赤子清白心來對待皇上、對待朝廷,卻換來如此待遇,一顆心終是冷了。莫不如把這塵世的一切煩惱全丟了吧,什麼江山社稷,什麼功過是非,什麼聖人之誌,統統不要了。王陽明又想起早年間修煉的道家養生之術,也許在那裏才能找到他真正的庇護之所。如此想來,王陽明也不再苦等了,他直接去了九華山,在山中尋了一處草庵,日日枯坐其間,修煉起道術來。
在武宗身邊,有江彬、許泰、張忠這樣時時處處都想置王陽明於死地的人,也有真切地敬佩王陽明,時刻在暗中關注保護他的人,如大臣楊一清,太監張永等。聽到王陽明在往南京途中被許泰等人阻在蕪湖半月,又隻身前往九華山修道的消息,張永又去麵見皇上:“王守仁實乃朝廷大忠臣耶,陛下宣旨讓他前來,他即刻動身前來。哪裏有什麼謀逆之心?朝廷若連這樣的忠臣也要降罪加害,日後若是國家有事,誰還能為朝廷挺身而出?”“王守仁現在人在何處?”朱厚照似乎現在才想起來問。他已下詔多日,卻連王陽明的影子也沒見著啊。張永遂向武宗詳細彙報了王陽明前來覲見卻在蕪湖被人阻擋,現已去九華山修道的種種情況。為證實張永所言,朱厚照隨後派人去了九華山進行暗訪。被派去的人很快帶回消息來,王陽明正在九華山一草庵中修煉:“王守仁學道人也,召之即至,安得反乎?”
朱厚照這才下旨,讓王陽明返回江西。
經曆此番劫難,王陽明對朝局越發憂心如焚。武宗朱厚照完全被奸佞小人操控卻渾然不知,從正德十四年八月他出京“禦駕親征”,到現在已經過去了近半年,朱厚照仍無半點歸意。而圍繞他身邊的江彬、許泰等人個個兒詭計多端、心懷叵測,他們假借皇上之名隨意下偽詔,愚弄朝臣,誰言這些人不懷著更大的政治野心呢?而一旦有一天這些人陰謀奪權,大明王朝就真的危矣!這一切,王陽明看得清透,可朱厚照卻還被這些人蒙在鼓裏。
從九華山趕回南昌之前,王陽明應先去南京赴詔,麵見皇上。他也正欲借此機會向武宗進諫,向他言明眼下時局之危急。可王陽明才行至上新河(今江蘇省江陰縣西北),就被許泰、張忠派出的人給擋在了那兒,他們再次向武宗進讒,阻礙王陽明謁見武宗。夜半時分,王陽明靜靜地坐在長江岸邊,耳邊傳來陣陣江濤拍岸的聲音,思前想後,他真想縱身一躍,跳入冰冷的江水一了百了,可他不能。他隻能仰天長歎:“以一身蒙謗,死即死耳,如老親何?”王陽明放不下家中的老父親,他接著對門人道:“此時若有一孔可以竊父而逃,吾亦終身長往不悔矣。”
誰能解得王陽明心中的矛盾與劇痛啊。進亦不能,退亦不能,生也不能,死也不能。那滾滾東逝的長江水,可是聽懂?
此時,江彬等人已經把王陽明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他們一計不成,再生一計,一計比一計陰險毒辣。王陽明也恨不得與這些奸佞小人同歸於盡。得知江彬欲設計加害自己,王陽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憤恨,他欲直接把江彬拉到武宗麵前,當著武宗的麵曆數江彬圖危宗社的大罪,然後以死相抵,以平天下人之忿。
對於一向處事冷靜有序的王陽明來說,欲做出如此舉動實在是大大出乎人的意料。由此也可以想見,王陽明當時被這些人逼到了何等地步!王陽明的這一無謀之舉,最終被楊一清得知而及時出麵製止了。石可以焚,玉不可以碎。楊一清依舊在竭盡全力保護王陽明。也有後世學者以為這是王陽明的又一計謀,他不過是想借此震懾江彬,挫其奸心。這兩種意圖,孰是孰非,也許隻有當年的王陽明心裏最清楚吧。
因為楊一清的薦止,王陽明沒有與江彬等人發生正麵衝突,正德十五年一月三十日,王陽明返回南昌途中,前往廬山南麓的開先寺。在開先寺的讀書台後,王陽明刻石記錄了宸濠之亂的始末(《王文成公全書》卷三十三):
正德已卯六月乙亥,寧藩濠以南昌叛,稱兵向闕,破南康、九江,攻安慶,遠近震動。七月辛亥,臣守仁以列郡之兵複南昌,宸濠擒,餘黨悉定。當此時,天子聞變赫怒,親統六師臨討,遂俘宸濠以歸。於赫皇威!神武不殺,如霆之震,靡擊而折。神器有歸,孰敢窺竊。天鑒於宸濠,式昭皇靈,嘉靖我邦國。正德庚辰正月晦,提督軍務都禦史王守仁書。從征官屬列於左方。
對於自己與朱宸濠叛軍的周旋與激戰,還有王陽明個人在那場戰爭中的作用,王陽明一筆帶過,倒是天子“禦駕親征”之事,占了大半篇幅。人在江湖,要說多少違心的話,做多少違心的事,連王陽明也不能幸免。時局之迫也。
欲與江彬玉石俱焚顯然不可能,但這些人的狼子野心,王陽明也不懼以最直白的方式表現出來。正德十五年二月,王陽明過九江,他遂將九江駐軍集中起來,進行了一場盛大的閱兵式。王陽明的意圖非常明白,他是要借此舉以震懾江彬等人。
在九江停駐期間,王陽明也曆覽東林寺、天池、講經台等處,留下諸多抒發憂世之情的詩作。
這年二月,王陽明返回南昌。
從正德十四年三月到七月間,江西境內一直沒有下雨,田裏的禾苗全部枯死;又加宸濠之亂爆發,有好多民眾趁機作亂。為此,在宸濠之亂平定之後,王陽明曾上疏朝廷,請求減免江西百姓的賦稅。可事實卻並未如人所願,王陽明重返南昌城,看到的是官吏不斷前來催促賦稅。王陽明再次向朝廷上疏,奏明百姓疾苦,強烈要求朝廷減免百姓租稅。
回望這一年的江西百姓,真是苦透了:前一年旱災,禾死苗枯,顆粒無收;這年四月,江西境內又遇數十年未遇的大水患,自春入夏,雨水連綿,江湖漲溢,田野崩陷,黍苗被淹沒,室廬被衝塌,無處可去的百姓隻得攀附在樹梢,商旅之舟穿行於閭巷。放眼望去,茫茫一片洪水,隻餘哭號聲,不見煙火氣。
彼時的天子——百姓的救星與希望又在哪裏?他還在南京城裏尋歡作樂、樂不思蜀。王陽明痛啊。宸濠之亂,旱災,水災,再加上朝廷的橫征暴斂,百姓是真的沒有活路了。而他作為一省巡撫,上不能勸諫皇上以明視聽,下不能安撫百姓,卻隻能坐視百姓困窮。這巡撫之職他也真是不想再幹下去了。
在這年五月十五日的《水災自劾疏》(《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三)裏,王陽明列舉了自己四大罪狀,請免歸田:
伏惟皇上軫災恤變,別選賢能,代臣巡撫。即以臣為顯戮……削其祿秩,黜還田裏,以為人臣不職之戒,庶亦有位知警,民困可息,人怒可泄,天變可弭,而臣亦死無所憾。
王陽明也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武宗朱厚照羈留南京,仍無半點歸意,王陽明欲諫無由,隻得借自劾疏從側麵勸諫皇上君心開悟、體恤民情。可這玩瘋了的朱厚照,哪裏肯聽。形勢變得越來越險峻,江彬等人的野心也暴露無遺。
這年六月,在南京發生了一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朱厚照到南京附近的牛頭山去遊玩,到了夜裏,侍從人員突然發現皇上不見了,這下可把侍從們給嚇壞了,翻天覆地地找了一夜,最後總算是有驚無險,朱厚照又安然無恙回來了。據說,那就是江彬等人的一次試探。這幫人的謀逆之心已日漸浮於水麵。
王陽明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更是急在心裏。彼時的江彬等人繼續大肆對王陽明進行誣陷中傷,他們誣陷他的理由不僅僅是參與朱宸濠的謀反,還誣陷王陽明在平定宸濠之亂後私吞朱宸濠的財產,意欲起兵謀反。這一點,他們自然無法得逞。當初平定宸濠之亂進駐南昌城後,王陽明即將朱宸濠的大小府庫一一封存,並對其財物一一登記造冊。人證、物證皆在。但諸君別忘了,一幫奸佞圍繞著一個不明視聽又剛愎自用的皇上,這樣黑白顛倒、是非不明的事就隨時有可能發生。王陽明已被這些人推到危崖邊上。
這樣的節骨眼兒上,王陽明當謹慎行事才是。然而他卻在此關鍵時刻再次做出驚人之舉。這年六月,王陽明從南昌直往贛州,那裏曾是他在江西的大本營。到贛州之後,他便將那裏的軍隊集中起來,同以往戰時一樣,他親自對兵士們進行訓練,嚴明軍紀,教習戰法。
江彬等人正在誣陷他起兵謀反,王陽明這裏又大張旗鼓操練軍隊,這分明是火上澆油啊。果真,聽聞王陽明在贛州的舉動之後,江彬立馬派人前來窺探。
眾人無不為王陽明擔著一份心,也有人私下裏勸他要有所顧忌。王陽明坦然一笑,回他們道:“吾在此與童子歌詩習禮,有何可疑?吾昔在省城,處權豎,禍在目前,吾亦帖然;縱有大變,亦避不得。吾所以不輕動者,亦有深慮焉耳。”
為解門人弟子心中疑慮,王陽明還作了一首深入淺出的《啾啾詩》(《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來開導他們,全詩如下:
知者不惑仁不憂,君胡戚戚眉雙愁?
信步行來皆坦道,憑天判下非人謀。
用之則行舍即休,此身浩蕩浮虛舟。
丈夫落落掀天地,豈顧束縛如窮囚。
千金之珠彈鳥雀,掘土何煩用鐲鏤?
君不見東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銜其頭?
西家兒童不識虎,持竿驅虎如驅牛。
癡人懲噎遂廢食,愚者畏溺先自投。
人生達命自灑落,憂讒避毀徒啾啾。
心地無私天地寬。有時候,你越是怕什麼,越是防什麼,就越來什麼。王陽明心地無私,一言一行皆坦蕩磊落,他還顧忌什麼,防什麼。他大大方方地進行軍事訓練,就是明確告訴江彬等人,讓他們收斂行事,對於他們所做的一切,王陽明都有準備。
這首《啾啾詩》是王陽明詩作中的一首名詩,後世讀者常為王陽明洋溢其間的豪情而感奮。若不能聯係當時王陽明身處讒言包圍的艱難境地,就難以理解他那份灑脫心態的偉大與可貴。這其實是他心學漸趨成熟的標誌。
從正德十四年八月朱厚照“禦駕親征”,到正德十五年七月,已快一年了。朱宸濠等一幹俘虜也早已交給朱厚照,他還待在南京不走,也不給那次平叛戰爭下個定論,到底想啥?
其實,不是朱厚照想啥了,而是江彬等人。他們之所以攛掇著皇上羈留南京,就為尋找參倒王陽明的機會,讓王陽明平定宸濠之亂的戰功神不知、鬼不覺地落入他們囊中。無奈他們三番五次找王陽明的茬子,誣陷他,中傷他,偏偏王陽明就像一棵屹立不倒的常青鬆一樣,任他們風刀霜劍,他亦巋然不動。現在,江彬等人可謂黔驢技窮,他們那副小人嘴臉、惡毒心腸也就亦裸裸露出來了。他們給皇上進了一諫,欲直接徹底地抹殺王陽明起兵平叛、並生擒朱宸濠的事實,將那份功勞據為己有。
聽聞此消息,張永再次出來力阻,他諫勸皇上道:“不可。昔未出京,宸濠已擒,獻俘北上,過玉山,渡錢塘,經人耳目,不可襲也。”世人皆知的一份事實,欲再徹底抹殺,連朱厚照也覺得此計不妥了。但就這樣無功折返又似乎對不住自己和身邊這幫“賢良忠臣”,於是,朱厚照幹脆來個折中主義,讓王陽明再重新上一次捷音疏,重報平叛過程,重新界定其間的有功人員。
正德十五年七月十七日,王陽明依皇上旨意,把去年寫好的捷音疏又重新翻出修改上報。在這封新的捷音疏裏,王陽明特意寫明自己是奉了“威武大將軍鎮國公”指授方略,才將朱宸濠擒獲。在有功人員的名單上,許泰、張忠、張永等人的名字都赫然在列。當然,對在平叛戰爭中立下戰功的各色人員,王陽明還是如實奏明,力爭為他們請功。為前方殺敵的將士及各級地方官員請賞,王陽明心甘情願,為一幫心懷不軌、意圖謀逆的權奸標榜記功,這樣違背自己內心的事情,王陽明要忍受著何等的心靈屈辱。可他亦看得分明,得不到這份戰功,許泰一行人不會善罷甘休,皇帝回京的日子還會遙遙無期地拖下去。大明王朝,大明的六千萬黎民百姓,再也經不起更大的戰亂與折騰了。為國家社稷,為天下蒼生,王陽明再一次忍常人不能忍之辱,負常人不可負之重。
這年八月十二日,朱厚照一行離開南京。至此,耗時一年的皇上“禦駕親征”終告結束。
得聞親征軍北歸的消息,王陽明喜不自勝。在給顧惟賢的書信《與顧惟賢書》(《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七)中,他言道:
近得省城及南都諸公書報雲,即日初十日聖駕北還,且雲船頭已發,不勝喜躍,賤恙亦遂頓減。此宗社之福,天下之幸,人臣之至願,何喜何慰如之!
對於朱厚照的這次親征南巡,還有王陽明在麵對忠、泰等人的惡意誣陷時所做出的種種表現,朝中一些正直臣子都紛紛發表了自己的言論看法。尚書霍韜原本就對武宗親征持反對意見,他言道:“是役也,罪人已執,猶動眾出師;地方已寧,乃殺民奏捷。誤先朝於過舉,搖國是於將危。蓋忠、泰之攘功賊義,厥罪滔天,而續綸之詭隨敗類,其黨惡不才亦甚矣。”
禦史黎龍則曰:“平藩事,不難於成功,而難於倡義。蓋以逆濠之反,實有內應,人懷觀望,而一時勤王諸臣,皆捐軀亡家,以赴國難。其後忌者構為飛語,欲甘心之人,人心何由服乎?後有事變,誰肯複任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