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功無賞(3 / 3)

而王陽明的高足錢德洪更是對王陽明當時的艱難處境感同身受,他道:“平藩事不難於倡義,而難於處忠、泰之變。蓋忠、泰挾天子以偕亂,莫敢誰何?”

是的,與平定朱宸濠叛亂相比,張忠、許泰等人的陰謀行徑更難對付,對大明的危害也更大。王陽明卻能在這一場事變中,處亂不驚,以靜製動,以正勝邪,再一次向世人證明了王陽明心學力量的偉大與智慧。

朱厚照撤軍北還,王陽明以為武宗此舉是“宗社之福,天下之幸”,事實是否真的如此?朱厚照是真的從此善心大舉、步入正途?

5.皇帝殞命始提“良知”

正德十五年八月十二日,朱厚照一行總算“圓滿”完成自己“禦駕親征”的使命,班師回朝了。可這朱厚照早把心玩野了。現在,朱宸濠已經拘押在手,身邊又有忠、泰等人獻謀獻計,變著花樣哄他玩兒,他可沒心思那麼快就返回京師。一路上遊山逛水,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這年九月,大軍才抵達淮安地界。

那一日,行至淮安清江浦,看到江上漁民正在撒網捕魚,朱厚照忽然雅興大作,差人給他找來一條小漁船,他則化身漁夫模樣,登船蕩舟,駛進積水池。他在位十幾年,各種花樣玩法都嚐試過了,唯獨捕魚這活兒,對他來說還完全陌生。看著漁民們雙腳穩穩紮在船尾,身體隨著江濤船體一起一伏,手上大網一張,再用力收線拉網,滿網歡蹦亂跳的魚兒瞬間就被拉上了船。何等的愜意灑脫,何等的好玩兒啊!朱厚照亦欲模仿他們。他不顧身邊侍從緊勸,拎著漁網就往船尾走去。真個兒是隻知騰雲駕霧,不知死到眼前。才走到船尾,一張大網才張了個半張,那隻小船左搖右晃,一下子翻了,朱厚照毫無防備,撲通一聲掉進水裏,眼看著他嗆了幾口水,手刨腳蹬地往水底沉去了。旁邊船上,有張永他們隨船護駕,見那陣勢,也給嚇傻了。及至反應過來,趕緊派人下水去救時,朱厚照已經在水裏踢騰著喝了個水飽。

九月的江水已經很涼了,再加上朱厚照平日裏日夜歡娛,早把身子折騰虛了。回去後,朱厚照就病了。咳嗽發燒,請醫就藥,時好時壞,隻是不見徹底好轉的跡象。他竟神仙也拉不回地往黃泉末路上奔去了。

再回頭來看王陽明。武宗撤軍北還,曾讓他喜不自禁。可這年八月,王陽明的個人生活中也發生了幾樁讓人揪心的事。

第一樁當屬他的弟子冀元亨被捕入獄這事。在宸濠之亂前,冀元亨奉王陽明之命前往寧王府去給朱宸濠講學,並借機監視朱宸濠的行蹤。後來,宸濠之亂起,王陽明怕給冀元亨帶來災禍,遂命他回故鄉常德暫時躲避。正德十四年八月三日,冀元亨不顧個人生死危險,從常德一路潛行趕往南昌,回到王陽明身邊。當時,江彬、許泰、張忠等人正千方百計地設計陷害王陽明,終不能得逞,便把那一腔怒氣撒到了他的門人冀元亨身上。他們以冀元亨曾入寧府為朱宸濠講學為由,判了他一個私通叛賊的罪名,將他連同他的妻女一起抓進大獄,對他進行嚴刑拷問。冀元亨不愧是王陽明的高足,麵對那幫奸惡小人的刑訊逼供,他咬緊牙關,不發一句不利老師王陽明的言辭,至於江彬等人說的“宸濠之亂前他是奉王陽明之命前往寧府與朱宸濠簽訂秘密協約”這樣的荒唐之言,冀元亨更是義正詞嚴地予以駁斥否認。不但如此,在獄中稍有空閑,冀元亨即為獄友們講學。獄友們對他皆感激涕零,視他為手足。

聽到弟子獄中受刑,他的家人也因此而蒙難,王陽明心痛萬分。這年八月,王陽明上呈了《谘六部伸理冀元亨》(《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七),為冀元亨申明冤情。在此封上疏中,王陽明如實向朝廷彙報了當初他派冀元亨前往寧府之始末緣由,以及後來冀元亨附隨他來南昌的詳細情形。對於自己當初的決定,王陽明也絲毫不掩飾痛悔之情,在上疏中,王陽明言道:

本生篤事師之義,懷報國之忠,蹈不測之虎口,將以轉化凶惡,潛消奸宄,論心原跡,尤當顯蒙賞錄;乃今身陷俘囚,妻子奴虜,家業蕩盡,宗族遭殃。信奸人之口,為叛賊泄憤報讎,此本職之所為痛心刻骨,日夜冤憤不能自已者也。

王陽明為弟子冀元亨申冤鳴屈,甚至不惜以死相謝。在王陽明等人的努力之下,冀元亨的冤情最終得以大白,隻可惜,那一份終身大憾已經釀成。因在獄中遭受非人的折磨,冀元亨在開釋前五天病死獄中。王陽明為此大哭一場,其後,王陽明又對湖廣省布政使和按察使發出《仰湖廣布按二司優恤冀元亨家屬》(《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七),對冀元亨的家屬妻女以厚恤。這還是武宗駕崩、世宗繼位之後的事,算是後話。

那第二樁讓王陽明揪心的事,便是這年閏八月二十日王陽明上奏回鄉省親的事。在此之前,因祖喪父病,王陽明曾先後四次上疏欲歸省,皆未獲準。這年八月,王陽明再次上疏,依舊未得批複。祖母已逝,老父王華是王陽明心中最放不下的牽掛,可朝廷不允,他便不能回鄉去探望。王陽明原本就是一個至孝之人,如此三番五次被拒,王陽明心中的痛苦與對親人的思念亦可想而知。在父親病情最重之時,王陽明甚至曾經產生過棄職逃回家鄉的想法,後來父親慢慢痊愈,他才放棄此念頭。

那一日,王陽明與諸弟子友人相聚,他忽然問道:“予欲逃歸鄉裏,何故無一人讚成?”門人周仲回道:“先生思歸之念,亦似著相。”王陽明長歎一聲道:“此相安能不著?”門人認為王陽明思親念歸過於執著,王陽明卻歎不得不著此相。王陽明當初由佛、老轉信儒教,就因他放不下親情孝心。

九月,王陽明回南昌。彼時,朱厚照還在北歸的路上,未得還宮。南昌城的百姓經曆了那重重災禍,正是百廢待興。王陽明顧不得身體病弱,又投入新的工作中去。因朱厚照先前滯留南京,給江西民眾又帶來沉重的負擔,弄得百姓怨聲載道。回到南昌後,王陽明即著手處理了朱宸濠搜刮掠奪來的財物與田產,代百姓們交租稅,又下令改造貿易辦法,以賑濟饑民、安撫民生,民心這才稍稍安頓下來。

因日日忙於安頓民生這些政務瑣事中,王陽明再也無法靜心講學,這讓他頗為苦惱。在他寫給弟子鄒謙之的信中,他曾寫道:“自到省城,政務紛錯,不複有相講習如虔中者。雖自己舵柄不敢放手,而灘流悍急,須仗有力如吾謙之者持篙而來,庶能相助更上一灘耳。”在這封信裏,王陽明自喻為灘流悍急中的一葉小舟,自己雖有舵柄在手,依然盼朋友持篙相助。這裏的舵柄,即為“良知”。王陽明確信,隻要人的心中有良知在,無論生活中遇到怎樣的疾風惡浪,那一葉小舟都不會被浪濤打翻。

王陽明創立“良知”說,即在這年六月由贛州回南昌之前,彼時他正身處虔州(江西省贛州府贛縣)。這一內容在《傳習錄》下卷中有記載。是年六月,陳九川去贛州拜訪王陽明,並向王陽明請教,在對陳九川的回答中,王陽明第一次正式提到“致良知”,將良知視為學之頭腦:

庚辰往虔州再見先生,問:“近來工夫雖若稍知頭腦,然難尋個穩當快樂處。”

先生曰:“爾卻去心上尋個天理,此正所謂理障。此間有個訣竅。”

曰:“請問如何?”

曰:“隻是致知。”

曰:“如何致?”

曰:“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底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隻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著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他這裏何等穩當快樂。此便是‘格物’的真訣,‘致知’的實功。若不靠著這些真機,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體貼出來如此分明,初猶疑隻依他恐有不足,精細看無些小欠闕。”

當時,與陳九川一同待在王陽明身邊的還有鄒謙之和王於中等人。在一次講學中,王陽明言道:“人人胸中各有個聖人,隻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而後,他扭頭看著王於中說:“爾胸中原是聖人。”王於中推辭不敢當。王陽明接著開悟他們道:“良知在人,隨你如何,不能泯滅,雖盜賊亦自知不當為盜,喚他作賊,他還忸怩。”又說,“這些子看得透徹,隨他千言萬語,是非誠偽,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說心印相似,真是個試金石、指南針。”

在給弟子鄒謙之的信中王陽明又說:“近來信得致良知三字,真聖門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盡,今自多事以來,隻此良知無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瀾淺瀨,無不如意,雖遇顛風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沒溺之患矣。”在王陽明看來,良知足以讓人忘卻患難,超越生死。也正是憑著這份良知的支撐,在宸濠之亂後,王陽明才能順利躲過許泰、張忠等人的惡意誣陷。

這“致良知”說,是王陽明在先前“心即理”“知行合一”思想的基礎上,在長期的實踐中慢慢總結悟到的一份真理學說,是王陽明心學思想走向完善成熟的標誌。大道至簡,細讀王陽明對“致良知”的解釋,不由使人豁然開朗。那良知,原是人人心中都存在著的,是便是是,非便是非,善便是善,惡便是惡,人隻要依著心中良知去行事,便能得穩當快樂。世間有太多人,不是心中無良知,而是他們為自己的私欲所蔽而刻意去蒙昧了良知、背叛了良知,才最終走上邪惡的路。朱宸濠蒙昧了良知,所以他身為藩王卻不守人臣之道,起兵謀反了;江彬、許泰、張忠等人蒙昧了良知,所以他們身為皇帝的內侍卻不盡侍從之職,隻一味地哄騙皇上開心為自己謀私利;武宗朱厚照蒙昧了良知,才君不像君,帝不像帝,把一個大明朝局攪得烏煙瘴氣。經曆了宸濠之亂與泰、忠之變,王陽明越發認清了致良知的重要與好處。如此說來,王陽明在贛州提出“致良知”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在當時那個昏君當道、群小亂舞的黑暗混亂時代,王陽明的“致良知”說無異於一記長鳴的警鍾,王陽明多渴望他能借此敲開世人沉睡的耳朵與心靈。其實,不僅僅是對那個時代,即使是在時隔四百多年的當下,王陽明吟下的“撞曉鍾”也足讓人振聾發聵。

四十餘年睡夢中,而今醒眼始朦朧。

不知日已過亭午,起向高樓撞曉鍾。

起向高樓撞曉鍾,尚多昏睡正懵懵。

縱令日暮醒猶得,不信人間耳盡聾。

——《睡起偶成》(《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

除這首“撞曉鍾”之外,王陽明又吟下了《月夜二首》(《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其中第二首也向世人表示了王陽明致良知心學的決心與宏偉氣魄:

舉世困酣睡,而誰偶獨醒?

疾呼未能起,瞪目相怪驚。

反謂醒者狂,群起環門爭。

洙泗輟金鐸,濂洛傳微聲。

誰鳴荼毒鼓,聞者皆昏冥。

嗟爾欲奚為?奔走皆營營。

何當聞此鼓,開爾天聰明。

王陽明“高樓撞曉鍾”“月夜鳴此鼓”,他最渴望喚醒的該是武宗朱厚照的耳朵吧。可他最無法喚醒的人也是朱厚照。朱厚照背棄良知太久,他已在那條黑暗的路上走出太遠,不但王陽明拉不回來他,連這個被他遊戲的塵世也拉不住他了。

話說朱厚照於正德十五年九月份抵達淮安清江浦,一時興起,化成漁民上船撒網捕魚卻失足落水,自此後便引病上身。即便患病在身,也抵擋不住他的遊心,他一路玩著往回趕。十月,朱厚照抵達通州。十一月,朱厚照以朱宸濠同謀叛逆的罪名下令抓捕了吏部尚書陸完及錢寧等人。依照禮法程序,朱宸濠當押解回京師,經過法司審理,然後才能行刑,行刑之前還要祭告天地宗廟,詔告天下。朱厚照卻把這一切禮法程序全拋開了,他任著自己的性子來。十二月初五,朱厚照下旨將朱宸濠賜死,並下令焚其屍體、揚其骨灰。

朱厚照為何不顧當時很多大臣們的反對,對朱宸濠如此草草處置?原來,直到此時,江彬等人還在鼓動著皇上先不急著回京,而是去宣府的“鎮國公府”,朱厚照竟然真的動心了。隻可惜此時他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持續惡化的健康狀況讓他不得不於十二月十日回到京城。

為迎接皇帝“禦駕親征”凱旋,朱厚照又安排了一次極為盛大的凱旋儀式。那一天,所有的俘虜及其家眷共計數千人,緩緩排著長隊依次經過正陽門。他們每個人背後都插著一個白紙牌,上麵寫著姓名;那些已經被處死的,頭顱被挑在竹竿上示眾。那一天,朱厚照的精神特別好,他身著戎裝,騎著駿馬,站在正陽門下,一直目送著綿延數裏的隊伍遠去,這才打馬進入皇城。

那是朱厚照最後一次的榮光。

回到宮裏之後,朱厚照便一病不起。正德十六年三月,朱厚照荒誕而又短暫的人生之路走到盡頭,在“豹房”病逝,享年三十一歲。

朱厚照無子,所以,在他去世之前,朱厚照的母親張皇太後和內閣首輔楊廷和指定,由朱厚照的堂弟、興獻王朱佑杬次子朱厚熜繼承皇位,這就是曆史上的明世宗嘉靖皇帝。

昏君駕崩,年輕的新皇登基之後即展開了大刀闊斧的政治改革,籠罩在大明朝上空達十幾年之久的陰雲瘴氣終於散去,大明王朝,重現日月。王陽明也該苦盡甘來,去過一份自己一直渴慕的生活吧。事實是否如願?大明王朝與王陽明的命運是否會因新皇即位而發生質的改變?

6.嘉靖新政陽明歸省

正德十六年三月,正德皇帝朱厚照在豹房駕崩,結束了他對大明王朝一段暗無天日的荒唐統治。朱厚照的堂弟朱厚熜繼承皇位。與朱厚照當初登基時的年齡相仿,這一年,朱厚熜也還是一位十四歲的少年。但與自小生長在皇宮、嬌生慣養的朱厚照相比,他要比他這位堂兄優秀太多。

朱厚熜是興獻王朱佑杬的次子。興獻王的封地位於今湖北省鍾祥市,府邸承天府是明時三大王府之一。明正德二年(1507年)八月初十,朱厚熜降生於興王府鳳翔宮。朱厚熜從小即表現出過人的聰敏,頗得父親興獻王的喜愛與器重。還在他很小的時候,興獻王即親自教授他讀書習經。小小年紀,他已精通《孝經》《大學》等經典子集,論起修身齊家治國之道頭頭是道。他懂禮節,遇事有主見,在眾親王的後代中可謂獨樹一幟。也正因為如此,首輔楊廷和及眾臣們才一致力薦由他來繼續皇位,張皇太後雖貴為皇太後,畢竟一介女流,亦別無選擇。

事實證明,楊廷和他們的眼光是正確的。朱厚熜登基後,改年號為嘉靖,開始了大刀闊斧的改革。他登基之初,麵對的是堂兄朱厚照留給他的一個亂攤子,當時江彬、許泰、張忠等宦官專權,朝綱敗壞,弄得朝野上下民怨沸騰;又因各地水旱災害頻頻,賦稅繁重,百姓生活苦不堪言。針對這種種現狀,嘉靖皇帝采取了一係列的相應措施,可謂是雷厲風行。一是他大赦天下,抵製宦官,整頓朝綱,廢除了武宗時的種種弊政,江彬、錢寧等人也作惡作到頭,被誅殺;二是體恤民情,安撫民生,減輕各地租銀,整頓賦役,下令開倉放糧,賑濟災荒百姓;三是派人到各地勘查皇莊勳戚莊園,還地於民,鼓勵百姓耕織;四是一改前朝皇帝剛愎自用的惡劣習氣,集思廣益,招賢納諫,勤政愛民;五是整頓軍隊,加強邊防。

看到年輕的嘉靖皇帝處理朝政卻如此老道有序,朝中諸臣大喜。大明朝終於海晏河清,有救了。

嘉靖皇帝在對前朝遺弊大力清除之時,也對前朝一些建功立業的有功之臣進行大力封賞。由於王陽明在剿滅南方諸賊和平定宸濠之亂中立下戰功,正德十六年(1521年)六月十六日,王陽明得聖旨,要他立即進京朝見,接受表彰。世宗在敕旨中言:“爾昔能剿平亂賊,安靜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茲召用。敕至,爾可馳驛來京,毋或稽遲。”雖然彼時的王陽明早已把功名看淡,但那個消息還是讓他激動開心。至少,那意味著,在平定宸濠之亂中,江彬、許泰等人對他的誣陷與冤屈得以昭雪。

六月十六日接到聖旨,王陽明收拾一下,便從南昌出發,日夜兼程地往京城趕。他哪裏想到,新上任的皇帝也有他的任性處,他也可以朝令夕改。他才到浙江境內,嘉靖皇帝的第二道“聖旨”又到了,讓王陽明返回南昌,不必進京。對此,朝廷給出的理由是:“朝廷新政伊始,武宗喪事未畢,資費浩繁,不宜行宴賞之事。”這似乎也是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事實卻遠非如此。

王陽明哪裏會想到,彼時的京城中,一幫大臣們正在新皇麵前對他指手畫腳評頭論足。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當初江彬、許泰等大肆對王陽明進行誣陷攻擊,那些消息自然不會不傳到京師,正好為京城中一些心懷叵測的人所利用,他們不但相信那一切是真的,還添油加醋廣為宣傳。江彬等人被誅殺,他們布下的流毒依舊在。見嘉靖皇帝要對王陽明封賞,馬上有大臣出來反對:王陽明當初平定宸濠之亂,並沒有得到朝廷的命令許可,也就是“未奉成命”,他這種行為其實是擅做主張,說得再嚴重一點就是蔑視朝廷。所以不但不能封功,論理還得懲罰。這嘉靖皇帝,原也是一個私心極重、權力欲極大的人,他登基之初所進行的一係列改革說到底也不過是為了鞏固自己的皇權。如今聽大臣們這麼一說,也就順水推舟,一紙聖旨又輕飄飄地將王陽明打發了。

南贛剿賊,宸濠之亂,忠、泰之變,近幾年來,王陽明的生命中發生了太多。什麼樣的波折磨難,什麼樣的痛苦與屈辱,他都經曆過了,如今,這點委屈實在不算什麼了。他所做的一切,不過依從自己內心的良知,去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對,良知。與幾年前的猶疑不定痛苦徘徊相比,現在的王陽明越發心胸豁達。他原本就對這次朝廷的封賞沒那麼在意,如今,朝廷取消了讓他進京朝見的計劃,他正好可以去做自己喜歡的事。人到錢塘,離老家餘姚已然很近了,回家看看病弱的老父親,與師友弟子們相聚講學,不也是天下一等一的快事嗎?這樣一想,王陽明心中瞬間就亮堂了,不憂反喜。他給朝廷上了近幾年來的第五道《乞歸省疏》,請求回鄉探望親老。這一次,嘉靖皇帝很痛快地答應了王陽明歸省的要求,並升任他為南京兵部尚書、參讚機務。

正德十六年(1521年)八月,王陽明終於回到闊別五年的家鄉餘姚。

回首王陽明這五年走過的路,可謂是風雲跌宕、悲欣交集。正德十一年十月,王陽明離開家鄉去贛州上任,此後轉戰南贛汀漳破賊剿匪。在那期間,王陽明得知祖母病重,卻因剿匪無法回去一探。及至四省邊界的匪患平定,王陽明曾先後四次上疏朝廷請求歸省,卻皆未被獲準。宸濠亂起,大明王朝危在旦夕,在那期間,最疼愛他的祖母岑氏抱憾離世,父親龍山公也病臥床榻。王陽明痛苦到幾欲逃回家去,可他終究沒有。他把那份兒女私情強行收起,隻身走上平叛戰場,旬日之間替大明摘除了一顆最大的心腹之患。可他卻是有功無賞,又迎來張忠、許泰等人的惡意誣陷中傷。正德十四年九月,他獻俘錢塘,離家鄉餘姚僅數十裏之遙,可因當時情勢危急,他再一次錯過了回家的機會。

而今,王陽明終於回到日思夜想的家鄉了,聽著那熟悉的鄉音,再看那一張張熟悉的臉孔,王陽明心中百感交集。祖母慈愛的音容猶在,可她的墳塋上已鋪滿萋萋芳草。還有他出生的瑞雲樓——當年埋藏他的胎衣的地方,王陽明都一一走過。想著母親生下他卻不能養他長大,年紀輕輕就去世,而老祖母含辛茹苦將他養大成人,他卻連送她最後一程也不能夠,王陽明忍不住潸然淚下。走走停停,停停看看,家鄉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讓王陽明戀戀不舍。

那是一段久違了的快樂時光,在家鄉的那段日子裏,王陽明日日與親友宴遊。彼時,他的“致良知”說已經漸趨成熟完善,在與親友們宴遊之時,他總是不失時機地向眾親友講解良知學。

錢德洪也是王陽明的一名高足。往年他聽到王陽明在江右講學,一直想拜到他門下,卻遭到家中故老的反對,他們以為王陽明往日行跡不佳,對他的學問也表示懷疑。這一次,聽說王陽明回到餘姚,錢德洪一個人悄悄前來,事實如他所望,王陽明正是他渴慕已久的先生。於是,錢德洪力排眾議,帶領著他的侄子大經等人前來求見。後來,夏淳、範引年、吳仁、楊珂等七十餘人都聞訊而來。王陽明的講堂又在故鄉餘姚熱熱鬧鬧地開起來了。

十月二日,王陽明被朝廷封為新建伯。

十二月十九日,是王陽明父親龍山公王華的生日。這一天,家中賓朋鹹集,喜氣洋洋。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這一天竟然是雙喜臨門。朝廷的聖旨也在這一天抵達王陽明家中。聖旨曰:因王陽明剿平江西反賊,地方安定,功績顯著,封新建伯,特進光祿大夫柱國,還兼兩京兵部尚書,照舊參讚機務,歲支祿米壹千石,三代並妻一體追封,給予誥券,子孫世世承襲。

聽聞這樣的消息,王陽明及家人都無法抑製地流露出喜悅之情來。送走宣旨的官員,王陽明捧杯上前,為父親王華祝壽,卻不料端起酒杯的父親竟是滿臉憂愁,他對王陽明道:“寧濠之變,皆以汝為死矣而不死,皆以事難平矣而卒平。讒構朋興,禍機四發,前後二年,岌乎知不免矣。天開日月,顯忠遂良,穹官高爵,濫冒封賞,父子複相見於一堂,茲非其幸歟!然盛者衰之始,福者禍之基,雖以為幸,又以為懼也。”

父親的話,猶如當頭棒喝,一下子把王陽明警醒了。是的,福禍相依,盛極必衰,千古顛撲不破的真理。王陽明深深跪倒父親腳下,對父親道:“大人之教,兒所日夜切心者也。”

王陽明的父親王華,曆經幾代帝王,也曾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了數年,對世態人情,他看得比王陽明更是清透。他的擔憂,並非多餘。此次朝廷對王陽明的封賞,不過是一種姿態而已。剿匪和平定宸濠之亂的過程中,因為受兵部尚書王瓊的直接授權與領導,每有捷疏,王陽明總是在第一時間向王瓊彙報,想不到那竟在無形中惹惱了一個人,就是當朝宰輔楊廷和。王陽明向朝廷呈報的紀功中,記載著平定宸濠之亂中部下的顯赫戰功,楊廷和等人竟然對此加以刪改。除了給予王陽明那份封賞之外,對於那些跟隨他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將士官員,朝廷的處理方式卻極為讓人心寒。眾官員中,除了伍文定被升為副都禦史之外,其他官員不但無功,有的甚至還被以種種借口放逐,甚至拘押。即使對外界宣稱大加封賞的王陽明,朝廷給出的也不過一紙空頭支票。後來的事實是,王陽明雖然被封為“新建伯”,但那個證明——“鐵券”卻一直沒有頒發;所謂的“食祿一千石”,王陽明更是分文未見。那一段時間裏,王陽明其實一直賦閑在家。

嘉靖元年(1522年)正月,王陽明上《辭封爵普恩賞以彰國典疏》(《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三),力辭“新建伯”的封爵。在這封上疏中,王陽明用四條理由講明自己辭退封爵的原因:其一,朱宸濠謀反,蓄謀十餘年之久,而一旦舉兵,卻在旬日之間將其滅亡。在王陽明看來,這實非人力所至,而是“上天為之”。王陽明若受此封爵則是“叨天之功”;其二,宸濠之亂前,朝中官員早有覺察,朝廷也有所決策,而現在獨王陽明受封,其他人均沒封賞,這是“掩人之善”,是無道理的;其三,宸濠之亂中,江西眾官員同仇敵愾,共同抗擊,才最終平定了叛亂,而現在他們的功績都沒被論定,隻王陽明受封賞這是襲取他人之功;其四,作為大明臣子,為朝廷盡力、為國效忠是為人臣子的本分,如果接受封爵,那就是把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據為己有,是可恥的。

在上疏的最後,王陽明寫道:

夫殃莫大於叨天之功,罪莫甚於掩人之善,惡莫深於襲下之能,辱莫重於忘己之恥。四者備而禍全,此臣之不敢受爵者,非敢以辭榮也,避禍焉爾已。

在給朝廷的上疏中,很難見王陽明用如此激烈的言辭。這其中的原因或許有二:一是朝廷對於江西眾官員的待遇實在讓王陽明太過氣憤;二是此時的王陽明深信良知,已經無所畏懼。這封上疏,實際上是王陽明對朝廷的一份嚴正抗議。

然而,對於王陽明的力辭,朝廷卻一直不予回複。

幾年來,王陽明的父親龍山公一直身體欠佳,這年二月,他的病情加重,已經瀕臨病危。二月二十日這一天,朝廷的使者突然再次來到王陽明家。彼時,王華已經病得十分嚴重,聽到那個消息,王華還是掙紮著吩咐王陽明等子弟,要以禮相迎,並對他們言道:“雖倉遽,烏可以廢禮?”聽說都準備好了,王華才溘然而逝。

那一次,朝廷亦是來下旨的,下旨追封王陽明的父親龍山公、祖父竹軒公、曾祖父槐裏先生三公為新建伯。這道聖旨,原本應該與前一年十二月十九日敕封王陽明的那道聖旨是一起的,後來卻因為宰輔楊廷和的阻撓而被耽誤了整整兩個月。

朝廷使者到家時,王華已經與世長辭了,他並沒有聽到朝廷下旨封他為新建伯的消息。其實,聽到又如何呢,對於朝廷對兒子的封賞,他尚且看得淡泊,何況他自己?父親王華走了,朝廷的封賞卻來了,這算不算是一份無言的諷刺?與王陽明一樣,家人也無人將那份封賞看重,他們悲傷著龍山公的離去。要講那份悲痛,有誰的悲痛會比王陽明的悲痛更深啊。但他深知父親的願望,父親不願意看到他的後人無用地傷心哭泣。王陽明不許家人哭泣,他自己也不哭。換上新衣新帽,係上腰紳,他和家人默默去準備葬禮用品。

這年九月,王陽明將父親葬於石泉山。

父親病逝,傷心加疲憊,王陽明再次病倒了。他再也無法照應那些慕名前來找他講學的人,也不能與朋友會麵,隻得在牆上掛了一幅“壁帖”,上麵寫道:

守仁鄙劣,無所知識,且在憂病奄奄中,故凡四方同誌之辱臨者,皆不敢相見。或不得已而相見,亦不敢有所論說,各請歸求諸孔孟之訓可矣。夫孔孟之訓,昭如日月,凡支離決裂,似是而非者,皆異說也。有誌於聖人之學者,外孔孟之訓而他求,是舍日月之明而希光於螢燭之微也,不亦謬乎!有負遠來之情,聊此以謝。荒迷不次。

有人曾對王陽明說:“可惜你平生多了講學一事,若無講學,那麼你就是一個完人。”王陽明卻回他道:“平生寧無其他事功,但不可無講學。”是的,彼時世人的眼中,讓王陽明耀眼奪目的是他的軍政才華及赫赫功績,而他倡導的心學卻不是那麼容易為時人接受的。而於王陽明來說,講學布道,是他平生最快樂的事。從上麵一則“壁帖”,其實也很容易看出來。即便在病中,不能與眾友相見交流,王陽明還是不忘對他們的諄諄告誡。那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講學。

王陽明請求辭退封賞的要求,直到七月十九日,朝廷才對他進行了回複:所辭不允。接到朝廷那樣的回複,王陽明不由仰天長歎道:“同事諸臣,延頸而待,且三年矣!此而不言,誰複有為之論列者?均秉忠義之氣,以赴國難,而功成行賞,惟吾一人當之,人將不食其餘矣。”王陽明知道,如果他不站出來再次為曾經同他一起並肩戰鬥的同事諸臣請賞,這些人將永遠也等不到朝廷對他們的公正待遇了。

於是,王陽明再上疏,再次請求辭退封爵。在這封上疏中,王陽明的言辭更加激烈,他言道,在宸濠之亂起時,他並未任江西巡撫一職,也未奉討賊之旨,隻不過為著盡忠報國,就在倉促間興起一支義兵,而江西各縣府官員並未在他統轄之列,卻皆能感激奮勵,挺身而來,實乃忠義之士。可朝廷是如何對待他們的?“人但見其賞未施而罰已及,功不錄而罪有加,不能創奸警惡,而徒以阻忠義之氣,快讒嫉之心;譬之投杯醪於河水,而求飲者之醉,可得乎?”由這封上疏亦可知,王陽明之所以兩次上疏請辭封爵,最大的原因是朝廷對那些有功部將與官員的待遇。縱然王陽明心如日月般光明坦蕩,他寧舍自己的前程爵位也要為那些同道們力爭。在那個媢嫉者遍布的時代,他一個人的力量終究還是微弱的。

朝廷再一次駁回了他的請辭。

王陽明一再請辭封爵之時,朝廷中也有人在上疏阻止對王陽明進行封爵。他們是巡按江西邊監察禦史程啟憲與戶科給事毛玉。在宰輔楊廷和的授意之下,他們上疏彈劾王陽明,其理由大致有六條:一謂宸濠私書,有“王守仁亦好”一語;二謂守仁曾派遣冀元亨往見宸濠;三謂守仁亦因賀宸濠生辰而來;四謂守仁起兵,由於致仕都禦史王懋中、知府伍文定攀激;五謂守仁破城之時,縱兵焚掠,而殺人太多;六謂宸濠本無能為,一知縣之力可擒,守仁之功不足多。

這些人為阻撓朝廷對王陽明封賞,也真可謂煞費苦心。

當時王陽明的高足陸元靜正任刑部主事,聽聞這樣的彈劾,大為憤怒,他揮筆寫下《辨忠讒以定國是疏》(《王文成公全書》卷三十八),針對這六條非議,一一列舉事實並詳細論述,明示王陽明及諸將軍功,準備上交為王陽明辯護。此上疏被稱為“六辨”。在這封上疏的最後,陸元靜憤然寫道:

今建不世之功,而遭不明之謗,天理人心安在哉!

其中,“天理人心安在哉”一句在文中先後出現四次,由此可知陸元靜當時心中的憤慨有多麼激烈。

然而,弟子這樣一篇言辭激烈的辯護上疏,卻被王陽明寫信勸止了。他告訴弟子,要學習古人,“無辨止謗”。隋朝王通的《中說?問易》中載:賈瓊問王通:“何以息謗?”王通回曰:“無辨”。“無辨”即為“勿辨”,即是最好的辯解,是辯解的極致。人生在世,難免要遭遇各種飛短流長,但在麵對來自外界的讒言陷害時,首先要做的不是忙著辯解,而是對自己進行反思。要堅守自己的本心,隻要內心光明坦蕩,任是怎樣的流言蜚語,總有一天會不攻自破。至於有很多人對王陽明的心學表示不理解,甚至發表一些攻擊的言論,對此,王陽明也表示理解,他以為那些人也是本著做學問的心思出發的,而他自己也並非完人。王陽明的這番不辯之辯,越發讓人看到了他人格的偉大,還有他的心學思想的偉大。

王陽明不再上疏,而是安心在越地開始了他晚年的講學生涯,他大力倡導“致良知”,完成了王陽明哲學思想體係的完整建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