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王陽明一路走,一路受到沿途百姓與弟子門人們的盛情相待,他不顧羈旅奔波之苦,稍得空閑便為人們講學布道。從嘉靖六年(1527年)九月九日從家鄉越地出發,一直到這年十一月二十日,王陽明終於抵達廣西東部的兩廣總督府梧州府。這裏,將是他討伐思恩、田州的根據地。
4.兵不血刃思、田歸降
嘉靖六年(1527年)十一月二十日,王陽明抵達廣西梧州府,在這裏成立了軍政府,隨即展開了處理所謂思恩、田州叛亂的各項軍政事務。事實上,還在來廣西的途中,王陽明一邊為弟子們講學,一邊已派人開始對盧蘇、王受的“叛亂”事件進行詳細周密的調查。十月份時,他就給江西、湖廣、廣東、廣西四省各軍政衙門發出文件,要求他們對盧蘇、王受的“叛亂”事件進行徹底調查,並將所了解的情況及時上報。另一方麵,王陽明也為未來的戰爭做好了準備,兵馬、糧草備好,並命令前都禦史姚鏌所征集的六千名湖廣士兵暫時駐紮梧州待命。
通過詳細的調查,王陽明發現被朝廷視為洪水猛獸的思恩、田州叛亂遠非表麵上看去的那麼簡單,而是另有隱情。十二月一日,王陽明據各方調查得來的結果,向朝廷上報《赴任謝恩遂陳膚見疏》(《王文成公全書》卷十四),在這封上疏中,王陽明就思恩、田州之亂的原因及今後的治理方針等陳述了自己的意見。
在王陽明看來,岑猛父子固然有可誅之罪,但朝廷對此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首先是兩廣軍門“因循怠弛,軍政日壞,上無可任之將,下無可用之兵,一有驚急,必須倚調土官狼兵……故此輩得以憑恃兵力,日增其桀驁。”岑猛夫子即屬於此類被征調者,他們“歲歲調發,奔走道途,不得顧其家室,其能無倦且怨乎?”為朝廷奔波賣命,最終卻得不到相應的待遇,日久天長,這些人難免積怨叢生,而朝廷不分青紅皂白,加以叛逆之罪而欲征之,就更加惹惱了這些人。
針對這一點,王陽明也提出自己的建議,他認為朝廷“且當反思其咎,姑務自責自勵,修我軍政,布我威德,撫我人民,使內治外攘而我有餘力,則近悅遠懷而彼將自服,顧不複自反而一意憤怒之。”對人民內部進行安撫,而非以武力征服。
其次,作惡的不過是岑猛父子及其惡黨數人,其他萬餘之眾,皆是無罪之人。現今岑猛父子及惡黨數人已被誅戮,餘下的盧蘇、王受可赦免他們的罪過,讓他們改過自新。為剿滅二人,朝廷“遂不顧萬餘之命,竭兩省之財,動三省之兵,使民男不得耕,女不得織,數千裏內騷然塗炭者兩年於茲。”如此興師動眾,沒能平禍,卻給百姓帶來更深的災難,也喪失了百姓對朝廷的信任。
對此,王陽明認為“宜釋此二酋者之罪,開其自新之路。而彼猶頑梗自如,然後從而殺之,我亦可以無憾。”也就是說,先禮後兵,以最大的寬容之心來對待盧蘇、王受二人。
另外,王陽明通過一路的調查發現,朝廷設置的流官,亦徒有虛名而反受實禍。在未設流官之前,土人每年隻許出兵三千以聽官府調遣,設流官之後,官府每年要發民兵數千來防土人之反複。隻此一件,就可見朝廷“改土歸流”政策的失敗之處。朝廷在西南少數民族聚居的地區,一刀切地撤銷土司而設立漢官管理——也就是所謂的“改土歸流”政策,不僅沒有給當地少數民族的百姓帶來利益,反倒對他們的生活習慣、文化傳統等帶來巨大的幹擾與破壞。盧蘇、王受二人舉兵,即與朝廷實行的民族政策、措施不當有直接的關係。因此,王陽明建議朝廷還當繼續設立土司,實行民族自治,同時設立漢族知府,對民族地區的民族自治加強監督管理。這也是王陽明高明之處。
這樣一封上疏抵達朝廷,又一次在朝中掀起一片風波,朝中大臣對此議論紛紛,支持者,反對者,聲浪皆高。但王陽明最終還是得到兵部支持。十二月初二,朝廷就對他的上疏進行了回複:同意王陽明的處置策略,聽其便宜行事。並令王陽明兼任兩廣巡撫。麵對朝廷新的任命,王陽明卻再一次上疏,欲以辭退。嘉靖七年(1528年)正月初二,王陽明上《辭巡撫兼任舉能自代疏》(《王文成公全書》卷十四),請求辭掉兩廣巡撫一職。在上疏中,王陽明分析道:
兩廣之地,地形不同別處,盜賊蜂起,亂黨頻頻出沒,老百姓深受其害,急需要一個精明強幹之人來擔任此地巡撫一職。以他王陽明現在的情形,是無法勝任這一工作了。因此,他向朝廷極力推薦了幾位:宸濠之亂時,一直跟隨他左右、後來致仕的都禦史伍文定,刑部左侍郎梁材,以及就任南贛副都禦史的汪鋐,他們三位皆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從他們三人中任選一個都能代替自己。
朝廷特意選中王陽明,甚至不顧他年老體弱,仍然派他到廣西,就為讓他去收拾那個亂攤子的。那樣的上疏,朝廷自然不準。王陽明也就不得不繼續踏上新的征程。不久之後,他離開梧州府的軍政府,沿潯江、鬱江西行,向位於思田地區南部的南寧府進發。
在南寧府,王陽明聽前任巡撫姚鏌部下的軍官彙報了思恩、田州地區的情況。據他們講,亂黨現已有歸順之意,這正合王陽明“則且姑務息兵罷餉,以休養瘡痍之民”的主張。在王陽明的眼裏,所謂“亂黨”也不過一群為生計所迫的窮苦民眾而已。眼下已是年末,考慮他們要為明年的春耕做準備了,王陽明於十二月二十五日發布指令《放回各處官軍牌》(《王文成公全書》卷十八),除遠道而來的湖廣兵暫時留下守衛思、田地區的城池外,思、田地區的其他數萬名守備軍,全部撤除解散,回家務農。
王陽明的這一舉措,實乃一驚人之舉。官軍們皆知王陽明是一位軍政奇才,來到思、田地區定會有一番大刀闊斧的動作,卻不料他上任伊始,所做的最大的動作竟然是解散軍隊。其實,在去與留之間,隱藏著王陽明高深的計謀。他一麵大張旗鼓地解散了大部軍隊安撫了民心,一麵又巧妙安排,鞏固城防,可謂兩不耽誤。
發出這個指令後,十二月二十八日,王陽明又發布了類似主旨的指令《犒諭都康等州官男彭一等》(《王文成公全書》卷十八)。鎮安府都康府位於廣西西部,靠近交趾,此地的官男(祖先有功而被追封,其子孫襲男爵之名)彭一等頭領率領部下眾多士兵長期駐守在那裏。年關將至,王陽明深知官兵們思鄉情濃,除了給予他們慰勞犒賞之外,還命他們回鄉務農。在這篇指令中,王陽明還令他們務必要嚴守軍紀,所經之地不得驚擾百姓;州縣縣官要愛惜下人,輯和鄰境,不得恃強淩弱。這是一篇有訓誡又充滿著濃濃的人情味兒的諭文。
再說思恩、田州叛亂的頭目盧蘇、王受二人,得知王陽明奉旨前來廣西平叛,又聽說朝廷並無必殺之意,他們遂生歸順之意。王陽明上任之後所采取的一係列撤軍安民的措施,更加堅定了他們歸順的決心。他們甚至熱切地期盼著王陽明早一點到來。
嘉靖七年(1528年)正月初七,盧蘇、王受派部下頭目黃富等十幾人率先來至南寧府王陽明的軍營前,請求歸順投降。王陽明知道,盡管盧蘇、王受已決意歸順,但畢竟心裏還不怎麼踏實。為此,他特派大臣向前來投降的十幾人轉述了勸降盧蘇、王受前來受降的話:你們原本無大罪,但幾年來因為你們而累及數萬無辜百姓流離失所,又讓朝廷興兵,驚動三省,罪行日重。但你們麵前也非無自由生路,若能投降歸順,棄惡從善,即可恢複農耕,棄死投生。
王陽明給了他們二十天考慮的時間。二十天後,若無回複,朝廷將大舉興兵討伐。
這是一番恩威並重的勸誡。收到信後,盧蘇、王受及其部下將士們竟是歡聲雷動,他們對信叩拜,直呼王陽明聖明。這一群人,頂著朝廷扣給他們“叛亂”的大帽子,東征西討,東躲西藏,他們早已過夠了那種朝不保夕、顛沛流離的日子,王陽明的承諾給他們吃了一顆定心丸。
正月二十六日,盧蘇率領部下約四萬名官兵,王受率領部下約三萬名官兵,浩浩蕩蕩向南寧府開來。
正月二十七日,盧蘇、王受率領部下頭領數百人,來到王陽明的軍營。為表示一份歸順誠意,盧蘇、王受等人還以繩索自縛。他們跪在王陽明麵前陳述自己的罪行,懇求朝廷寬大處理,免他們一死。
對盧、王等人來說,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王陽明對二人道:“爾等擁眾負固,雖由畏死,然騷動一方,上煩九重之慮,下疲三省之民,若不示罰,何以泄軍民之憤?今免去爾等死罪是天地有好生之仁德,對爾等施以杖刑乃吾為人臣守法之義。”於是,令人將盧蘇、王受等人推至帳外,各打一百大杖。
王陽明一番話,有情有理,說得眾人心悅誠服,他們心甘情願伏地受罰。及至行刑完畢,王陽明親自上前給他們鬆綁,又到他們的軍營中對他們加以撫慰。想那幾年來,他們如喪家之犬一樣被朝廷官軍追殺喊打,如今猛然受到如此待遇,好多將士都忍不住痛哭流涕,他們紛紛向王陽明表示,一定不負朝廷之恩典,誓死為朝廷效忠。之後,王陽明委派熟悉當地情形的廣西右布政使林富和舊任副總兵官張祐負責監督,讓盧、王七萬餘部下全部回鄉。等這些人全部撤走,已是嘉靖七年二月八日。
至此,綿延三年之久、耗費四省兵力屢次征剿無效果的思、田叛亂事件,卻被王陽明不費一兵一卒,在短短的時間裏平定了,可謂皆大歡喜。
回顧王陽明平定思田叛亂始末,是他的恩威最終讓“亂軍”折服。“神武不殺”,王陽明再一次完美地發揮了它的威力。
王陽明去世後,王陽明的好友湛若水曾在《王陽明先生墓誌銘》中對此進行評價,他稱讚道:
人知殺伐之為功,而不知神武不殺者,功之上也,仁義兩全之道也。……撫而不戮,夷情晏然。武文兼資,仁義並行,神武不殺,是稱天兵。
同每一次平定戰亂之後一樣,思恩、田州叛亂平定了,王陽明眼前要考慮的是戰亂後的各種安撫工作。而朝廷也在商討,是否要在田州設都禦史一職。王陽明於二月十五日上呈了《地方緊急用人疏》(《王文成公全書》卷十四),向朝廷陳述自己的意見。王陽明認為,思、田地區原本就是蠻夷之地,不適合用中土的治理辦法,就連設置流官都是不可行的,而都禦史是朝中重臣,要在此駐紮恐怕更不可取。他建議委派老成寬厚的右布政使林富來此地,擔起安撫民心的重任。
四月六日,王陽明又上《處置平複地方以圖久安疏》(《王文成公全書》卷十四),在這封上疏中,王陽明詳細論述了流官與土官的利弊,為保此地永久平安,他建議朝廷在此地設流官知府以製土官之勢,但仍然要立土官知州以順土夷之情,並設土官巡檢以散各夷之黨。
因思、田地處邊境,加上戰亂剛平,這裏急缺官員和各種管理人才,為此,王陽明又於七月六日上《邊方缺官臣薦才讚理疏》(《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五)。在上疏中,王陽明列舉了不少人員名單,這些人員,在王陽明看來都是一些忠實勇敢、業務幹練的人,他們有才幹,而且通曉當地風俗人情,能把握當地民眾心理,最適合委以重任。另外,王陽明還提出了種種治理方案,可惜有好多均未被朝廷采納。
“看得理學不明,人心陷弱,是以士習日偷,風教不振。”每次戰亂,都會給當地的民風民俗帶來極大的破壞。王陽明無論是到廬陵縣任縣令,還是在南贛汀漳地區任巡撫剿賊,他都特別重視對百姓的教化。思、田叛亂平定後,王陽明也開始著手興建學校,他在思田、賓州及南寧都創辦了學堂書院,並親臨講學。
講學,王陽明一生的摯愛。無論是被遠貶他鄉,還是在任所駐地;無論是羈旅途中,還是在行軍打仗,王陽明念念不忘的就是講學。他來廣西平叛,從浙江一路西行南下,多少弟子門人都曾與他相約,等叛亂一平,他們即跟隨他一起講學。王陽明也在殷切地盼著那一天。而今叛亂已平,他兵不血刃,輕輕鬆鬆就將朝廷交給他的重任完成。他可以回去複命,然後退隱林下,聚眾講學,去過他真正想過的日子了。
然而,王陽明沒有走。不是不能走,是他不願意走。思、田戰亂雖平,王陽明卻又生出一樁新的心病:盤踞在斷藤峽的苗族、八寨的瑤族等少數民族武裝勢力,正日漸成為朝廷新的威脅。而作為兩廣軍務總督兼兩廣巡撫的王陽明,自然不能坐視不管,他決定,等清剿了這兩股勢力之後,再做回程的打算。
如果王陽明能夠想到,那將是他平生最後一場戰爭,那漫長的回家之路,他自己再也不能親自用腳步丈量,他還會那樣義無反顧地留下來嗎?答案應該是肯定的。即便前方有萬丈深淵,王陽明也會勇敢地邁步出去。因為在前方招引他的,是他心中的良知,是國家社稷的安危與民眾的苦樂。
5.最後征戰八寨破賊
斷藤峽是黔江下遊的一條峽穀,其主體在今天廣西桂平縣境內,全長有四十多公裏,是廣西境內最長、地勢最為險要的一條峽穀。明朝時,斷藤峽周圍多是一些瑤族、壯族等少數民族在此聚居。
渡過斷藤峽向西,即為通向八寨之地。八寨位於廣西柳州府上林縣北部,它與北側的慶遠府忻城縣之間有一條都泥江(今紅水江)穿峽而過,都泥江兩岸也是懸崖峭壁,在這些懸崖峭壁之間散布著思吉、周安、古缽、古蓬、剝丁、羅墨等八個寨子,這八個寨子即為八寨。
由於此地地勢險要,山高穀深,給當地的賊匪出沒提供了便利的條件,他們將賊巢設於激流翻滾的斷藤峽兩岸峭壁之間,南結交趾的夷狄,西與雲南、貴州兩省的叛賊相交,又與東北部的瑤族串通,憑據天險,擁兵數萬,四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給當地老百姓的生活帶來嚴重的幹擾。
從明朝初年起,朝廷即不斷派兵前來,試圖對這裏的賊匪進行清除。其中規模最大的一次當屬明英宗天順年間那一次。當時由都禦史韓雍率領十六萬大軍大舉討伐斷藤峽,但這些賊匪占據天險,進退自如,官軍進,他們退,官軍退,他們進,折騰來折騰去,也沒能把那裏的匪患破除,倒是有越來越烈之勢。到明憲宗成化年間,土官岑瑛曾攻入八寨賊巢,殺掉了二百多名亂賊,但最終卻不敵賊人大軍,大敗而回。此後,再也沒人敢來碰這塊燙手的山芋了。
自嘉靖五年以來,由於朝廷把視線與精力大部分投注到思恩、田州之亂上,斷藤峽與八寨的匪患也就越發嚴重。王陽明擔任兩廣巡撫,在平定思、田之亂的過程中,他很快便意識到,眼下朝廷最大的腹患並不是思恩、田州的盧蘇、王受等人,而是盤踞在斷藤峽與八寨的山賊。所以他以“神武不殺”之威力迅速平定了思、田之亂後,繼而將戰爭的重心轉移到斷藤峽與八寨這邊來。
嘉靖七年(1528年)二月十二日,王陽明上奏了思恩、田州叛亂的平定事宜後,於同月十八日又上《地方急缺官員疏》(《王文成公全書》卷十四)。因為擔任柳州府和慶遠府的參將生病,王陽明希望緊急委派田州參將沈希儀頂替。沈希儀,字唐佐,號紫江,是一位忠肝義膽、智勇過人的名將。他在戰場上善於隨機應變,常出凡人莫測之舉。也有人將他這一成就的取得歸功於王陽明。認為沈希儀常在王陽明先生麾下,耳濡目染,漸漸領悟先生用兵之妙,遂成名將。但從王陽明對沈希儀的力薦來看,這位沈希儀也確實不是凡俗之人。王陽明在《地方急缺官員疏》中寫道:
參將沈希儀雖係專設田州駐紮官員,然田州之事,臣與各官見駐南寧,自可分理。本官舊在柳、慶、夷情諳悉,而謀勇才能,足當一麵,求可委用,無逾本官者。
王陽明在這個時候力薦沈希儀,其實是有著他的苦心在的,他欲將沈希儀派往八寨,去收拾那裏的亂局。
二月二十三日,王陽明又發布公移《行參將沈希儀守八寨牌》(《王文成公全書》卷三十),做出如下指示:
為照八寨巢穴,及斷藤峽等賊,素與柳、慶所割地方瑤、僮村寨連絡交通,誠恐乘機奔突,亦合督兵防捕。為此牌仰參將沈希儀照牌事理,即便督率官兵人等,於賊衝要路,嚴加把截,如遇奔突,相機擒捕,毋容逃遁。仍要嚴禁下人,惟在殄除真正賊徒,不得妄殺無辜,及侵擾良善一草一木。
一場戰爭的勝利,需有良將謀劃,亦需有精兵衝鋒陷陣。王陽明看好沈希儀,將他派往八寨,那麼,王陽明又派給他一支什麼樣的部隊呢?盧蘇、王受的歸順部隊。當初盧蘇、王受帶領官軍自縛其身前往受降,雖然也受到了王陽明的杖刑,但他們卻還是被王陽明所感化,願意為朝廷死心塌地地效力。思、田之亂平定後,王陽明即下令讓士兵回去休整三個月,專心從事農業生產。而今,正是這支軍隊,成了日後圍剿八寨的主力部隊。
征剿八寨的力量都已準備好了。再來看斷藤峽這一方麵。還記得在王陽明抵達廣西接任兩廣巡撫之後,即將兩廣當地的兵備力量遣散,隻留下湖廣兵六千名守衛城池。當時,王陽明以沿途軍糧沒有準備好為由,將這六千多名官兵留下來,一直到嘉靖七年(1528年)三月十日,王陽明才又發布公移《犒送湖兵》(《王文成公全書》卷十八),令湖廣兵回鄉。事實上,這次公開對外發布公移,隻是王陽明所製造的一種假象,真正的撤軍行動早已在這年二月下旬開始進行。
二月下旬,王陽明公開命令湖廣永順、保靖的土兵撤離廣西。對於這些土兵,王陽明再了解不過,他們平日裏紀律鬆散,也留有種種惡習。為保證他們沿途不侵擾百姓,王陽明事先就讓沿途各府縣官員對過境的土兵嚴加管理,監督他們離境,過境期間,不得允許他們騷擾當地百姓,不準動百姓一草一木。嚴明非嚴苛,在加強對這些土兵的軍事管理的同時,王陽明也讓各縣府官員備好軍糧盤纏,對這些官兵給予熱情照顧。一嚴一鬆,讓湖廣兵對王陽明心服口服,哪裏還有不為他效力的理由。事實上,王陽明這次的撤軍行動,也另藏深意。名義上是撤軍,實際上是一次大規模的軍事調動,王陽明暗中命令這支湖廣軍配合官兵圍攻斷藤峽。湖廣六千多名土兵,就構成了圍剿斷藤峽的主力。
為實施對斷藤峽的清剿,王陽明派出密探對其周邊各寨的道路交通等實際情況進行了詳細的勘查與了解。為穩妥起見,他將斷藤峽之戰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主要對牛腸、六寺、磨刀三個大寨進行攻擊;第二個階段主要對仙台、花相兩個大寨進行攻擊。
從王陽明對八寨、斷藤峽的征剿部署來看,他再一次將自己的軍事才華發揮到極致。他以忠勇之謀將率領一群對朝廷感恩戴德的歸順亂兵對付八寨;對於斷藤峽,他則借著撤軍的名義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完成了軍隊的調動與部署。以紀律嚴明、組織有序的威武之師去攻打毫無防備的鬆懈之敵,八寨、斷藤峽之戰,注定又會在王陽明傳奇的生命旅程中抹上極為濃烈絢爛的一筆。
一切準備就緒之後,三月十三日,王陽明發布公移《征剿八寨斷藤峽牌》(《王文成公全書》卷十八),命廣西右布政使林富和副總兵官、都指揮張祐兩人率領官兵,協同盧蘇、王受的士兵進攻八寨。六千多名湖廣之兵,兵分六路,分別對牛腸、六寺、磨刀三個大寨同時進行合圍。在攻入各賊巢之前,王陽明除對各路官兵的進軍路線進行了明確的部署之外,還頒布了十分嚴格的紀律。他特別強調,此次征討的目的是定亂安民,斬除賊首,不以擒獲叛賊首級論功,更不可傷及百姓一草一木,若有違反軍令者,當以軍法處置。
王陽明將這一切神不知鬼不覺地部署好時,人還在南寧府,而湖廣大軍正在公開地大張旗鼓地由廣西往湖廣撤軍。因為事先已做了周密的安排,這些撤退的湖廣兵一路上看去是偃旗息鼓,連兵馬糧草也未見。那一切假象,深深地迷惑了斷藤峽的賊匪們,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神兵即將自天而降。
四月初二淩晨,當各路軍隊吹響號角,突然發起對斷藤峽中主要大寨的軍事攻擊時,斷藤峽各大寨還毫無警惕防備。一邊是訓練有素、有備而來的嚴整之師,一邊是戰備鬆懈、毫無防備的倉促應戰,戰場上的力量對比自不可同日而語。盡管進攻過程中也遭受到了賊兵們的負隅頑抗,但對於王陽明的官軍來說,那樣一場戰爭簡直如探囊取物、勢如破竹。到四月十日,第一階段的作戰順利結束,牛腸、六寺、磨刀三個主要大寨的敵人被全部肅清。
初戰告捷,大大鼓舞了官兵士氣。接下來,王陽明又對第二階段的作戰任務進行了部署:他決定於四月十一日深夜,圍剿仙台、花相兩大寨,並對各路官兵的作戰任務與進軍路線進行了詳細部署,約定於十三日拂曉各軍同時發起進攻。有了前麵斷藤峽第一階段的作戰,仙台、花相兩大寨的賊兵都已提高了警惕,有了充分的準備。所以,第二階段的作戰要比第一階段來得辛苦,但總體來說,依然算是進展順利。經過十天的戰鬥,到四月二十四日,這些地方的山賊也被悉數剿除。
至此,斷藤峽之戰基本結束。
相較於斷藤峽之戰來說,八寨之戰要複雜艱難得多。因為八寨分布地域廣,寨多人多,加之地形複雜,平日裏這些山寨之間看似獨占山頭各自為政,但一有事情,他們又能迅速集結聯手。這才是官軍屢攻不克的最大原因。正如王陽明所言,八寨雖為八寨,實則一寨。麵對這樣的對手,王陽明的作戰部署自然也要與斷藤峽有所區別。
與斷藤峽的戰備鬆懈不同,自湖廣兵進駐南寧,八寨就已經提高了警惕,各寨均有所防備,但接下來的事情卻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王陽明坐鎮南寧,卻絲毫無用兵跡象,倒是大規模撤軍,就連盧蘇、王受被招降的部隊也被遣散回鄉了。大名鼎鼎的軍事奇才王陽明,原來也不過如此,拿他們八寨毫無辦法。八寨緊繃的那根弦又慢慢鬆下來,他們開始試探性地動作,隔三岔五搞一些小規模的搶掠,以觀王陽明的反應。對那一切,王陽明視而不見。八寨的膽子遂日漸大起來。他們故態複萌,到處燒殺搶劫,對於寨內的戰備也漸漸鬆弛下來。
很顯然,對於八寨,王陽明再次熟稔地運用了孫子兵法中欲擒故縱之計。自三月下旬開始謀劃,四月初開始具體部署,到四月下旬,八寨之役才算正式開始。這期間光準備的過程就有一個月時間,與王陽明往日兵貴神速的作戰手法完全不同,可見王陽明對此戰有多慎重。
四月二十二日夜半時分,趁著茫茫夜色,各路軍隊都按照王陽明先前的部署,悄然行軍,摸到各自被指定的作戰位置。由於事先已言明軍紀,大兵過境,沿途的村寨竟然對此渾然不知。二十三日清晨,收網時刻到了,各路大軍向八寨各寨同時發動攻擊。對於早已失了戰鬥警惕的八寨山賊們來說,那又是一場神兵天降似的奇襲。一場原本艱難的戰爭,因了王陽明周密天才的部署,也進行得相當順利。半月之後,八寨各主要山寨已基本被蕩破。
各山寨告破,原本是件讓人欣喜的事,王陽明卻無法喜起來,因為他發現了一個極為奇怪的現象,各山寨雖然被破,各山寨的首腦卻無一例外地不見蹤影。按理說,山寨被攻破,其首腦或被擒或被殺,總得有個下落,現在,他們卻神秘消失,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更令人憂心的是,戰爭進行到現在,官軍部隊內部先前那種昂揚奮進的士氣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官兵們的萎靡不振、氣勢銳減。據王陽明多年來的戰鬥經驗而測,他意識到,一定是自己的軍隊內部出現了問題。
經過多方周密調查,王陽明果真發現了問題的根源所在。原來,敵方對我軍大施美人計,敵方各山寨的婦女混入官軍部隊,對官兵大加色誘,那些山寨的首腦就這樣被為美色衝昏頭腦的官兵悄悄放走了。不但如此,因迷戀女色,官兵們的士氣、身體及精神狀況都受到了嚴重的幹擾。如果任那種情況繼續下去,將是非常危險的事情。但王陽明也清楚,在這種用人之際,嚴酷地以軍法來對待這些官兵也不合時宜。他想了一個兩全之策,既能保證提升士氣,又能保證不失民心。王陽明下令各部的領兵官員,攜帶著他的令旗令牌,分別對各兵營進行了一次全麵巡查。凡查出窩藏婦女的官兵,也不對他們立即進行懲罰,而是要求他們戴罪立功,要他們立即去搜山,若能立下戰功,待班師之時,他們窩藏的婦女與財物仍歸其所有,且既往不咎;反之,若因貪戀女色而不效力,則當眾斬首,以嚴明軍紀。
王陽明的這一整頓措施果真收到很好的效果。在各路官員的督促之下,官兵們紛紛對各大山寨逃跑的首腦們進行了拉網式的搜索與排查,到六月上旬,各大寨賊首紛紛被擒或被殺。賊首被剿,下麵的小嘍囉們不攻自破,他們四散逃散,潰不成軍。
無論在哪裏的戰場上,無論是戰前、戰中還是戰後,王陽明都主張戰爭中不要濫殺無辜,不以殺敵多寡論英雄。可人在戰場那個特殊的環境裏,見慣了太多的血腥與刀光劍影,人性中那顆善良的種子也很容易在不知不覺中被扼殺。八寨各寨的首腦已被擒獲,餘下的山賊山民們則四下逃竄而去。依王陽明的本意,此時,真的沒必要再對那些人窮追不舍,但形勢卻已經有些失控了。殺紅了眼的官兵們,衝進山寨,放火燒殺,他們原本是來解救那些被山賊困擾的百姓的,可現在,他們卻成了新的殺手,給山民帶來新一輪的噩夢。可憐那些手無寸鐵的山民與山賊餘黨,被一路追殺到橫水江(今柳江)邊,前有水流湍急的江水,後有氣勢洶洶的追兵,江上隻有為數不多的船隻。為了爭船渡江逃命,這些人又開始自相殘殺。落水的,被殺的,一時之間,橫水江邊血流成河,死傷無數。適逢此時天降大雨,風雨聲,人哭馬嘶聲,江水咆哮聲,攪動得天地失色。王陽明親眼看見了那一切,他想製止,可已無人肯聽。他想哭、想喊、想為那些死去的無辜之人贖罪,可一切都太遲了。
那天,若不是那場突然而至的大風雨擋住了官兵們的追殺,死傷的人估計還要多。可那場風雨阻擋了官兵們渡江,也徹底扼斷了山賊們的生路。一場雨,下了足足有十幾天。十幾天後,天晴雨住,王陽明派人四處搜山,眼前景象幾乎讓人暈厥過去:在那片莽莽蒼蒼的深山密林裏,山洞口,山澗旁,絕壁下,數千具屍體橫藉相枕,他們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卻個個兒衣衫襤褸。他們逃無可去,就在那片密林裏被活活餓死,大堆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整片密林上空彌漫著一種難聞的死亡氣息。
八寨之役以這樣慘烈的方式結束了。
戰爭之後,王陽明依舊依照慣例對有功官兵進行了犒賞。七月初十,他也如往常一樣向朝廷上了《八寨斷藤峽捷音疏》(《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五)及他對斷藤峽、八寨戰亂後的政治管理設想與建議,比如他建議將南丹衛城移築於八寨,這樣有利於加強對八寨的管理,斷絕八寨各寨之間的聯絡;他又建議將思恩府改建於荒田,因此地土地肥沃,地勢平坦,宜於民眾生活;他又建議將鳳化縣縣治改建於三裏,添設流官縣於思龍,增築守鎮城堡於五屯。縱觀王陽明的這些建議,一切圍繞一個“民”字,他要考慮到政治管理的便利,更要考慮人民生活的便利,在此基礎上,才有可能談及民心教化。
威脅朝廷安全已久的思、田之亂,斷藤峽、八寨的匪患,都被王陽明徹底平複了,上報朝廷的捷音疏也已呈上,這些地區的重建修複工作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王陽明卻並沒有多少功成身就的喜悅之感。戰爭的殘酷廝殺場麵還曆曆在目,如刀剜劍割刺痛著王陽明的心。他一生裏最痛恨的就是戰爭,最不願意去的地方就是戰場。可他卻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從正德十一年到南贛汀漳破賊開始,到江西平定宸濠之亂,到再南下廣西來平定思、田之亂,斷藤峽、八寨剿匪,王陽明動用了他多少智謀,也耗費了他多少心血。而今,他真的成了風中搖曳的那一盞殘燭,他體內的熱血就要流盡,他生命的燭光,就要暗淡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