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1 / 2)

種類驚人,有炒有燉,有甜有辣,就連主食,也是三種:米飯、饅頭和麵條——簡直比他們每個星期六的晚餐還要講究!

曉白忽而感到一陣模糊的不滿與怨恨,他不能不想到在殯儀館裏,狹小的潤陽區五樓8室64503號,媽媽點在爸爸骨灰盒前那寒酸的兩根煙,她沒有任何表情地看著煙灰掉落……曉白瞟一眼媽媽,她垂著眼皮側立著,一聲不吭,像是另有所想。

擺好飯食,開始燒紙。大籃子如同魔術師的道具箱,又變出疊好的元寶、長長的掛幡、畫著符的紅方紙等等。黃草紙熊熊地燒起來,火焰晃動著空氣,紙灰飄散到飯菜之上,真如與亡魂互通有無了。

丁伯伯在兩處墳頭的中間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看著那些飯菜,相當滿意的表情:“我每年都這樣,一點不馬虎……你們不知道,她得的那個賁門癌,到最後什麼都不能吃,純粹就是活活餓死的。所以,我每年都要讓她好好吃上這麼一頓。”

“她咽什麼東西脖子都疼,脖子伸好長,憋好久。”珍珍大聲補充,怕曉白不信似的,她捋直自己的脖子示範,“包括水和唾沫。”

曉白嚴肅地點點頭,這是個很好的話題。他搬出腦袋裏道聽途說的關於爸爸患病的印象:“我爸爸,他是肝,能想到嗎,到最後,他的肝像石頭一樣硬。可他渾身卻都腫起來了,軟綿綿的,輕輕一掐,就是個大凹坑。”

“他的皮膚,原來很白淨,比你們誰都白。到最後,黑得連我都不敢認了。”曉藍冷不丁也說了一句,說完了她自己好像有些驚訝,忙又抿上了嘴。

丁伯伯十分理解地點頭:“肝到最後,都這樣……唉,這些年,各種各樣的癌我聽得可多了,可賁門癌,我真想不通啊,莫名其妙的,為什麼她會得這個!連那個字我們都不認識的,賁門!”

珍珍親熱地笑話他:“看你當時鬧的,就為這個字,你跟醫院大鬧一場,簡直要掀翻病房!醫生也不耐煩,說是廠區這種地方,稀奇古怪的毛病本來就多,鬧什麼鬧!”

媽媽竟也有了發言欲,隻是聲音幹巴巴的:“我們家那個肝病是傳染的,我每次從醫院回家,對自己的鞋底很害怕,總覺得弄不幹淨,怕哪個孩子碰到……到最後,所有的毛巾、水瓶、臉盆、扇子、保溫壺,一齊都扔在醫院,想想可惜得很。”

丁成功捋一下他的頭發,出人意料地也插嘴:“到現在,都還記得媽媽吃的一種大藥丸子,裝在溜溜圓的塑料殼裏,還封了石蠟,工藝品一樣,一盒六個排得整整齊齊。”

“嗯,說到藥!”曉藍現在是完全放鬆了,“我爸爸有種藥那才叫精致,全裝在蓋碗裏,瓷的,有花紋,像古人喝茶的那種,有托盤有蓋子,所以,每吃完一帖藥,我家裏就多出一個蓋碗,這多好的東西,誰舍得扔?到最後,我家床下麵、沙發下麵、電視櫃下麵、冰箱頂上,全都是蓋碗!”

“瓷蓋碗!這不是窮講究,倒是死講究!哈哈哈!”珍珍揮舞著雙手前仰後合,很有感染力,大家不禁都笑起來——氣氛從來沒有這麼自然過啊!曉白樂觀極了,對兩家的關係充滿信心,沒說的,從這一刻起,就會像水與泥一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牢不可破了吧。

突然,他發現丁成功正頗為驚異地盯著曉藍,顯得無法自控——曉白知道姐姐,她那短促而明媚的笑還停在臉上呢!此前,她在“那邊”很少笑的,更很少這樣活潑地聊天……

小白兔的耳朵又來了!這是第三次了。不知為何,曉白有點沉痛起來,某根神經像被冰水激了一下似的,刷地在空氣中抖擻了,隨即像野馬一樣“嘚嘚嘚”奔跑起來。他一下知道了,他可以為丁成功哥哥、為這個大家庭做點什麼,他將如何製造出一份超強黏合劑,實在是天時地利人和啊,如同一架柔軟的自動雲梯,現成兒地擺在麵前了呀,他最多隻是順應時勢而已!

一陣陣和軟的春風吹過,送來近旁垃圾山的臭味,周圍的墳頭們像是通情達理的聽眾,耐心地傾聽著他們的談話,並以墳頭草在風中點著頭表示同感——關於死去者的病痛,關於臨死前的種種情狀,他們所不能忘記的畫麵與細節,一串串爭先恐後地奔湧而出,好像這都是些值得炫耀的私人財產,反正人們不會妒忌死去的人,現在,他們正慷慨地拿出來,毫無保留地與對方分享,一邊寬容地坐對臭氣熏天的垃圾山與香噴噴的美味祭品,以及懶洋洋、萬物生長的春色……這會兒,飯菜上已不僅僅是紙灰了,還多了不少大膽的蟲子螞蟻,正四處爬動著替代亡者津津有味地品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