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1 / 2)

一個潦草的、毫無情感色彩的冷淡之夜。

曉白這時還不懂得——其實這是對的,人們就該這樣沒有良心,生活總是一段又一段滋味含混的時光,這些日子,你跟這些人在這個角落,另一些日子,你跟另一些人在那個角落。反正,人們總在拋棄角落或被角落拋棄。多情是多餘的、不合適的。

“呃……以後歡迎你們到我們小飯店來,我可以給你們打折,員工內部價。”在曉白跟著媽媽姐姐出門時,珍珍打著飽嗝,發出這莫名其妙的邀請,或者也是這晚唯一像樣的告別辭。曉白勉強點頭,一邊往回張看,丁伯剛已趴在殘菜剩羹中。丁成功則又去了衛生間,繼續對著那蠟嘴雀吹著他不成調子的口哨。

—— 一連串這樣“去意義化”、“去感情化”的打擊,讓曉白簡直渾身冰涼。他坐在自行車後,聽著她們兩個假裝熱心地在談著明天的天氣,真有閑情逸致啊……無數次的情景都是這樣的,三個人,從這條路上騎到“那邊”,再從“那邊”騎回來,一種他已經適應並喜歡起來的節奏與關係,相對穩定的模式……然而,他才剛剛放心地踏上去啊,兩邊的岸竟就塌了!他早就知道的:喜怒無常的媽媽隨時會把牌扔下來不玩!

……自行車輕輕地扭動、起伏著,曉白哀傷地覺悟到:人與人間最大的傷害不是仇恨或是報複這些尖刀似的東西,不對,而是軟綿綿的漠視,滿不在乎的離別……出門遠行的念頭就在這個傷心的時候冒出來,真的,他都念初三了嘛,明年就可以考到外地去!越遠越好,他也要無情地揚長而去,他要讓所有的人都嚇一跳,意識到他的分量!

這個新想法讓曉白獲得了微弱的補償。他耐心地坐在自行車後座上,默不作聲,兩條腿掛在自行車邊,仍然像個文靜白淨的胖丫頭。

六人晚餐 10

就在第二年的8月末,拎著一隻咖啡色箱子,曉白如願出發,往遙遠的南方去了。他踏上了一輛深綠色的南去列車,寬厚的後背像一麵無法飄動的旗幟。

曉白前往的中專是測繪學校。測繪,有點莫名其妙吧,難道是出於對浪漫的遐想,在異鄉的大地上用他肥胖的身軀丈量河流與街道?或者說有著務實的寄托:包分配、待遇優裕?不,這些不重要!哈哈,根本無所謂!浪漫或是實際——他討厭其中任何一個。事實上,他唯一的訴求就是:外地、外地、外地。讓他們所有那些冷血動物繼續在這兒冷血吧。他走了,不再管這一攤子了。

然而他自己清楚,他的內心,一直沒有擺脫對家與親情的強烈渴求。從爸爸去世,到章魚般的婦女之手,到星期六晚餐,到最後一晚的蠟嘴雀,這過去了的六年,他是一棵已經長歪了的樹,伴隨著無法填補的殘缺與饑餓感。

……列車長嘯,曉白艱難地不肯回頭。沒什麼的,這裏隻不過擱著他父親的骨灰(他不記得他的長相,他倒是記得那邊的女主人);隻不過有那令人憋屈的空氣;隻不過有個他曾經使勁討好過、現今已毫不相幹的哥哥,而這個從未成立的哥哥,肯定都不知道自己已經離開了廠區!多麼一文不值的關係啊。他隻有最心愛的,但已夭亡的練習簿——箱子很擠,但曉白還是帶上了它們,為此他不得不放棄了兩件毛衣。

要毛衣幹什麼呢,南方永遠都是溫暖如春的,說不定,還有一點愛呢。

六人晚餐 11(1)

丁伯剛的小陶酒杯一定是世界上最結實的陶杯。在那個許多東西都變為碎片的2006年4月13日下午,它滴溜溜地在一片狼藉的馬路牙子邊滾了若幹圈,竟然在大爆炸中保持了完好無損。也許可以這樣解釋,由於主人丁伯剛的去世,它已經以遺物的身份獲得了永垂不朽的金剛之身……作為一個陶杯,它曾經有過最好的時光,也像丁伯剛一樣,是粗糙而濃香飄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