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沒人說話。
珍珍接著往下:“不過!倒真的,還從來沒見過中年人結婚擺酒的。所以呢,你們擺不擺酒無所謂。但結婚證,明明白白的,我看應該搞一個。反正我們小孩子都沒意見的對吧。”她大包大辦的,好像丁成功、曉白、曉藍曾經一致就此事委托過她。她那腦袋裏,到底想什麼呢。
好在,菜、飯、酒,都吃得差不多了,大家很快散了。蘇琴照舊去洗洗涮涮,動作很快,因為她要趁熱帶點飯菜回去給衝刺複習的曉藍——丁伯剛每樣菜都單獨替她弄了一份兒,這有點麻煩,而且,丁伯剛知道,那孩子根本不會領他的情。丁伯剛懶懶地想著,一邊把眼皮舒服地搭上,一切都跟以往的星期六差不多。誰也不會把珍珍的話當回事的。
直到蘇琴在門口穿鞋,都快要開門走了,丁伯剛像是掐著馬表般地準確地從昏睡中睜開眼,他看著蘇琴,聲音清醒得像名挑釁的軍人,當然,也可以理解為一種邀約:“你覺得呢,領證的事?”
他看到蘇琴的一條腿,不自然地挪了一下,他突然感到擔心,並且害怕起來,他預感到一種跌落,所有的都將跌落,就在不遠的明天。
丁伯剛往兒子那扇門瞧瞧,那裏沒動靜;又往客廳裏的照片瞧瞧,死去的老婆仍然淡然地平視著。趁蘇琴還沒有反應,丁伯剛在心裏小聲跟自己說了句實話——講真的,他還有點喜歡珍珍剛才的那個提議呢,最起碼的,蓋個章,就正式了嘛,他對蘇琴就踏實了嘛,要不然,這買賣不對頭啊……
六人晚餐 13(2)
蘇琴又挪了下另一條腿,然後把換下的拖鞋放放正,非常平淡,但也非常高深地回答:“你覺得呢,我們兩個?”
然後她合上門,走了。一分鍾都沒停。
丁伯剛開始咀嚼她這句話,像咀嚼一把生花生米,澀澀的,嚼到最後,又有點花生油的香氣。他又喝了三大盅。他明白她的詰問:哼,我們兩個,般配嗎?他也同意她的結論:不般配。切,她以為他真在乎嗎?他甚至明天就可以讓她滾!真的,他可以說到做到,他難道還舍不得她?
口子窖現在開始親熱地抽打他了,燃燒的火苗順著喉嚨往下遊走,途經脖子、胃、腸,直到撒尿的話兒,統統著火了,劈裏啪啦躥得像麥秸稈;接著,那騰騰的熱氣又上溯了,一直上溯到丁伯剛的眼睛裏,他眼睛紅了,紅得想滴點什麼出來才好!他瞥一眼老婆的像,想到了許多過去的事情,想到了他們一家四口的過去,又想到了眼下這莫名其妙的現在。唉,日子真尷尬啊。
不,別傻了,正喝著這麼好的酒呢,應當高高興興的!丁伯剛可不願意自艾自憐。他重新為自己約定了三盅,每一杯都很有風度地亮一下空杯,以示計量的嚴格與科學。↙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然後,他扶著桌椅站起來,感到整個人都成了個酒具,五髒六腑裏都在晃蕩。
這人形酒具晃蕩著走到窗前。從客廳的這扇小窗戶,可以看到他最為熟悉的場景,熟悉得像每天啜飲的杯中物:兩個大煙囪、一個水塔,像鈍角三角形那樣一聲不吭地相互陪伴著;矮而粗壯的水塔用紅磚壘就,像個老女人,她的暗紅成為整個視野裏最基本的色調;而兩隻煙囪,則各有個性,其排煙的時間及效果也決然不同。稍矮的那隻,是水泥製品廠的窯塔,整個白天都冒煙,很淡,太陽強烈時,肉眼基本看不見——它所冒的其實不是煙,而是細膩的水泥灰。在空氣的掩護下,淡白的煙灰非常均勻地撒遍廠區所有人家的所有角落,整個上午,然後又是整個下午,煙灰們耐心地積累著。終於,下班回家的人們,用手拂過桌麵,收回外麵的被子,舉起黃瓷缸,他們的肉眼這才“看見”,煙灰們像一層薄紗覆蓋著手裏的東西,所有的東西都像個新娘子似的,操,幾乎羞答答的!另一隻煙囪,如同輪崗的衛兵,它在傍晚時分才開始冒,這正好是丁伯剛下班後的時間,它那灰黑色的煙帶著焦糊氣,隨著風向形成的弧線如同女人的腰肢,著實使人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