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1 / 2)

後擁、以一桌的酒菜迎來,也必須呼天搶地、以拚命的嘔吐送往!有什麼好抱怨的呢,丁伯剛的心態就是安之若素、逆來順受,非常地富有擔當,就像他與酒之間,已經超脫了常人所喋喋不休的是非恩怨。

宿醉的丁伯剛像個價值連城的大瓷瓶子似的,危險而端正地坐在那裏,五髒六腑裏青一陣紫一陣、鬆塌一陣收緊一陣,左衝右突走投無路。

珍珍給人鋪床單刷馬桶去了。家裏沒有任何分散點與注意點,除了丁成功那扇緊閉著的陽台門。

丁伯剛盯著兒子的門,專心致誌,好像那是塊電視屏幕,上麵播放的不是新聞聯播或連續劇,而是亂糟糟打打殺殺的港產武打片,看得越久,他的邏輯就越是憤怒——老天爺,日子為什麼會這麼無聊!不就是因為那個屏幕之後的臭小子嘛,要不是他,就不會這麼絕望了,就不會對不起他媽了,也不會記恨蘇琴了,更不會喝光那麼多正宗的好酒了……哎喲,可找著罪孽的根子了!

“你給我出來!”他大喊。

那扇門仍然緊閉著,像倔強的嘴巴,越發令人惱火。丁伯剛站起來,是,他現在有的是勁兒,他舉起他非常有勁兒的腳,對準陽台門狠命踹過去!

陽台門卻像有機關控製似的,準確而悄沒聲息地一下子打開,丁伯剛差點沒跌下來。丁成功發青的光腦殼伸出來(他什麼時候剃的頭?光光的!都沒跟老子說一聲,真像個囚犯!),青腦殼不說話,隻盯著丁伯剛,如果丁伯剛沒有看錯,毫無疑問,那眼神裏竟是可憐與瞧不起。

“你在裏麵幹什麼?讓開!我要進去!我要到陽台曬太陽!”

丁成功反倒莞爾一笑,把身子鑽出來,啪地帶上門,好像隻有從他身上踏過去才能進去。

六人晚餐 13(4)

“反了反了!”丁伯剛把力量從繃直的腳尖轉移到手巴掌上,以一個不太熟練但符合力學原理的弧圈盡心盡責地掄過去,一直掄到丁成功臉上。

“啪。”多麼生猛而新鮮的聲兒啊,幾乎把丁伯剛自己都嚇了一跳。

丁成功白淨的臉上立刻出現了紅印,嘴角還滲出一點血來——好像剛才幻想中的武打片真的上演了。丁成功揩揩臉頰,好奇地看著手上的血跡,對丁伯剛似笑非笑地點點頭:“沒處耍酒瘋了……好!還有嗎,再來呀。”

這平靜的譏諷,以及關於“發酒瘋”的定義,讓丁伯剛感到很妥帖,看來,這樣耍一耍酒瘋,有些道理。

第一次的毆打就此開始了,不算十分激烈,由於丁伯剛不諳此道,倒打得單調而實在,連應當伴隨的咒罵都沒有。丁伯剛隻是每揍一下都預先晃一晃,活像是一邊瞄準一邊跟兒子商量:這裏來一下怎麼樣?左邊再來一下如何?

丁成功用兩隻手護著腦袋,半哈著腰,像個忠心耿耿的門神一樣看守著他可憐的小陽台,偶爾他側過身子,或轉過背,以便配合丁伯剛無從下手的拳頭。

噗。噗。噗。

沉悶的擊打,拳頭與皮肉的碰撞,在父子間缺乏節奏地響起,像是古怪的儀式,親密而忍耐的關係。

……直到兒子踉蹌著拍上門離去,丁伯剛才伸出僵硬的大舌頭舔舔他腫脹的拳頭,一邊乜斜著他死去的妻子,臉色難看起來,他開始疑惑——剛才那個狂暴的人是他嗎?奇怪,為什麼要揍兒子呀,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揍,隻有神童兒子是不能碰的呀,他最心疼的……

唉,瞧瞧這個腦子漏風的男人,等著吧,當潛伏在他體內、被酒精所飼養的那隻小野獸慢慢睡去,新一輪的麻木與悲傷將把他吞噬,他將會有一個地獄般的夜晚。

不過,這是一個值得記取的夜晚。以此為界,丁伯剛與兒子此後的關係,語言交流直線下降,而肢體動作同比上升,並慢慢固定成主要形式。每次的揍與被揍,都沒有具體的緣由,就像人跟人寒暄、打招呼、吃飯,怎麼會有個為什麼呢。

若幹年之後,丁成功每次想到亡去的老爹,都會感到背後的皮一陣陣發癢,他真想穿過縹緲的時空,去重新拽起他父親的手,往他的後背上湊,他多麼希望,他的老爹還能夠像從前一樣,捏起拳頭生機勃勃地死勁兒揍上一頓自己!這不僅僅是為了懷念,還是為了感激。若不是老爹揍他,若不是他被揍得逃到十字街上,他怎麼會在那條街上碰到補習回來的曉藍……後來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他就永遠不知道,什麼叫愛,什麼叫甜蜜與哀傷。尤其到後來,他與曉藍的秘密交往中,曉藍最常做的事,就是細心地察看、照料他其實並不多麼嚴重的傷情。在那些瞬間,他得以一次又一次地確認:曉藍是喜歡、在乎他的。

——隻可惜丁伯剛一直不知道,在丁成功與曉藍的關係上,他竟然迷迷糊糊起到那麼大的作用!在十字街出事之後,大家都爭搶著追敘細節、訴說歉意,隻有他,這死得太早的丁伯剛呀,還事不關己、好像很無辜地躺在地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