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孩子整齊地站成三排,一遍又一遍不知倦地重複練習著一首歌。監督他們的是在教會學校工作的神職人員,他緊皺著眉,在有孩子的聲線稍稍突出時會凶狠地拎出他們,揪著他們的耳朵將他們拎起來,或用長長的指揮棒抽他們的臉頰,對他們拳腳相加。他們吟唱的歌曲神聖而光明,上帝卻好像從未走進他們的眼裏,那一雙雙眼睛中隻有恐懼和憎恨。
安娜想起了湯姆。他一直渴望著能夠穿上體麵的衣服,帶著她走進教堂,跪在上帝麵前祈求、禱告。可就在西西裏,就在貧民窟,就在他們居住的那個沒有屋頂的殘破小屋的角落裏,那個用石灰石畫出的日漸模糊的十字架此刻卻像是比這間教堂更加接近上帝存在的地方。
安娜忽然間就掉下了眼淚。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而哭,但她感到了羞愧和痛苦,除此之外好像還有另一種情緒在折磨著她,將她擠壓得越來越渺小,快要消失在塵埃裏。
那是安娜頭一次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們。那雙眼睛看著她,看著湯姆,看著他們的母親,看著貧民窟裏活著的人們,看著好像永遠沉浸在苦痛和絕望中的西西裏。她活了下來,這生命恐怕就是上帝的寬恕,可她懷揣著罪惡,甚至不懂得什麼叫做寬恕。
她蜷縮在門邊不敢發出聲音,一下下胡亂地抹著眼淚,直到一隻小手將一塊手帕遞到了她的麵前。安娜抬起髒兮兮的臉,看到了蹲在自己身邊的男孩兒。那打扮幹淨的男孩兒,他有著一頭柔軟的金發,穿著托爾托裏奇小鎮上的男孩子們喜歡的粗布襯衫和馬甲,金褐色的眼睛目光溫順如鹿。
男孩兒見她不接手帕,就小心地用手帕替她擦幹臉上的淚花,壓低聲音問她:“你是從托爾托裏奇那邊來的麼?”
安娜咬著嘴唇不說話。她還在不停地掉眼淚,她聞到了自己身上那來自於貧民窟的腐爛發臭的味道,也聞到了男孩兒身上牛奶的香甜氣味。她從沒有哪一刻這麼清楚地感受得到自己與別人的不同,也不敢想象這樣一個男孩兒會同自己說話。男孩兒還在給她擦眼淚,她忍不住躲閃,生怕弄髒了他的手帕。
然而金發男孩兒臉上沒有露出任何厭惡的表情。他像是看出了她眼裏的懼怕,安撫地揉了揉她的頭發,柔軟的掌心將溫熱的溫度帶給她冰涼的發絲,一點兒也不介意上頭的泥垢。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我相信一切都會過去的。”男孩兒的聲音還很稚嫩,卻像那些吟誦著美麗詩篇的唱詩班的孩子們的嗓音一樣好聽,輕柔,甚至更有某種力量:“爸爸告訴過我,耶和華很快就會來的。他是災難的解救者,所以一切難過的事都會過去。”
安娜低下頭,抬手捂住了臉,終於聲淚俱下。
唱詩班的歌唱停了下來,她聽到神職人員一麵詢問著一麵走向他們的聲響,聽到孩子們的竊竊私語,聽到天光破曉後教堂外逐漸出現的喧鬧聲。但安娜聽得最清楚的,還是男孩兒堅定而耐心的話語。
“會好起來的。”他輕輕說。
那是一八六一年,嚴冬將要過去的時候。安娜記住了男孩兒的名字。
他叫做喬托,喬托·彭格列。而很多年以後她才知道,這天喬托剛從他的教父那兒得知他的父母已在解放那不勒斯的戰爭中犧牲。他來到教堂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