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著,並沒有什麼人覺得不妥。但在場之人仔細一品味陸遊的話,卻能感覺到倨傲之後的一絲無奈。以陸遊的烈火性子,麵對諸葛家滅韋家這等大逆之事,居然隻要求諸葛家退去,其中曲折,頗堪尋味。
費老何等樣人,細細一想便聽出弦外之音,便從容答道:「老前輩,在下也是矢在弦上,不得不發。」
這一句話本出自三國時期的陳琳。袁曹大戰在際,陳琳為袁紹寫討曹操的檄文,文采斐然。後來曹操打敗袁紹,便拿著檄文質問陳琳,陳琳回答:「當時矢在弦上,不得不發。」言其不得已之情形。
費老拿出這一句話來回答陸遊,其中寓意頗深。
陸遊冷冷一笑:「當年諸葛家和韋家雖然屢生齟齬,終究還是同為諸子百家之後,同氣連枝,知道『外禦其侮』的道理。這一千多年過去,怎麼你們諸葛家越活越倒退,反與儒門勾結,兄弟鬩牆?」
費老道:「我家族長深謀遠慮,作這種決策,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們身為部屬,隻是執行家主的命令罷了。」
「荒唐。」陸遊麵色陰沉起來,「他日筆塚複開,見了筆塚主人,你們也要如此辯解?」
「此非在下所能逆睹。」費老回答,這是諸葛亮〈後出師表〉裏的一句。說的是北伐曹魏之事,勢在必行,至於成功與否,就不是諸葛亮他所能看到的了。比起〈前出師表〉的意氣風發,這一句卻透著幾絲蒼涼與無奈。
陸遊看著費老,半晌方道:「今日之事,沒有轉圜?」
費老迎視著陸遊的逼視,毫不畏懼:「沒有,今日韋家必滅!」語氣斬釘截鐵。
「若是我不答應呢?」陸遊皺起了眉頭,周身開始散發出不善的氣息。諸葛家的筆塚吏們如臨大敵,他們從未見過一個沒筆靈的人能釋放出如此強烈的力量。
費老沒有回答,而是從袖中取出一件東西:「臨行前,家主叮囑我說,若是在韋莊遇到前輩,就拿出此物來。」
在他手裏放著的,是一卷裝裱精良的字軸。費老手腕一抖,這卷字軸「唰」的一聲,全卷展開,其上墨汁淋漓,筆劃縱橫,寫的乃是一首詞: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正是唐婉兒那一首〈釵頭鳳〉。陸遊見了這筆跡,麵無表情,眼角卻微微一跳。他與唐婉兒的戀情故事,影響至深。他能從彼得和尚靈魂深處複活,與此女亦是大有淵源。實在沒想到,諸葛家的人居然又拿出了這詞出來,不知有什麼打算。
費老道:「柳苑苑的怨筆雖然已毀,不過在她去高明山前,她的主人就留了後手。這首詞乃是她臨行之前,用怨筆筆靈親手所書,可以視作是唐婉兒親筆。陸前輩,這便送予你吧。」
他伸手輕遞,那字軸便自動飛起來,飄飄悠悠飛到陸遊身前。陸遊雙手接住,微微顫唞,去摸卷上的墨字。唐婉兒的筆跡,他極為熟悉,這時重睹舊物,一時間竟有些心神激蕩。
文人筆靈,素來有相克之說。司馬相如的淩雲筆大氣凜然,卻敵不過卓文君;李太白的青蓮筆縱橫灑脫,碰到崔顥亦是束手束腳。所以當初秦宜用崔顥的〈登黃鶴樓〉,能鎮住羅中夏;而費老用卓文君的〈白頭吟〉,可以輕易封印歐子龍。
而陸遊的克星,便是這一首〈釵頭鳳〉了。
那字軸開始放出絲絲縷縷的光芒,這些墨跡如同一片瘋狂生長的藤蔓般,很快就爬滿了陸遊全身,把他層層包裹起來,就像是一具墨色的木乃伊。那些哀怨詞句,纏繞在他身體之上,不得解脫。
若是陸遊本尊在此,這字軸未必能有什麼大用。可如今在彼得和尚身體裏的,隻是陸遊的一縷意識,實力甚弱,唐婉兒親筆所書的〈釵頭鳳〉足以克製。
陸遊那一縷意識被字軸緊緊鎖住,雖不至湮滅,但卻無從發揮。換句話說,陸遊如今淪為了一個純粹的看客,隻能坐視旁觀,喪失了幹涉的能力。奇怪的是,麵臨絕境,他沒有做任何掙紮,隻是任由這字軸把自己周身緊緊纏住。
費老見陸遊已被製住,大大鬆了一口氣。在大戰之前,「他們」將這一幅字軸送給老李,又轉交給自己,說如果陸遊出手幹涉,就祭出這東西來。如今來看,「他們」真是算無遺策,完全料中了局勢的發展。
陸遊既除,費老心中大定,把注意力轉向了韋定國:「韋族長,今日之事,不得不為,希望你能原諒。」
「哼,你殺我族人,毀我家園,還這麼多借口。」韋定國冷冷回答,他已從剛才的悲痛中恢複過來,整個人變得極其冷靜。陸遊的意外被縛,似乎對他沒有任何影響。
「隻要你讓開藏筆洞,我可以答應你,韋家沒有筆靈之人,我們不會追究。」
「哦。」韋定國負手而立,卻沒有挪開的意思。
「韋族長,建立一個沒有筆靈的世俗韋莊,難道不是你的理想嗎?」費老似乎還想做最後一次努力。
「你說的是這種韋莊?」韋定國嘲諷地努了努嘴,在費老和諸葛家筆塚吏身後是一片曾經內莊的廢墟。「還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