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忙道了是,含著一抹笑跪安出去。
嬿婉殷殷挪過一個十香花團錦軟枕,輕輕抱住皇帝的脖子意欲放柔了伺候。皇帝忽然一動,挪了挪頭,眼角忽而有一滴晶瑩滑落。嬿婉暗暗吃驚,更加納罕,隻覺得心裏無數個念頭突轉,目光忽然落在榻上一隻音玉匣子上。
她知道的,那是皇帝的愛物。心底的曲意溫婉忽然凝成了一抹冷笑,她目光冷冷注視,見匣中競是空的,並無他物。
哦,這麼些年了,皇帝病中決絕,終於肯撂下她了麼?
嬿婉心頭一鬆,正要揚起唇角。忽然瞧見皇帝家常穿的赭色團福袍的胸`前,露出一色嬌豔。她的心思微微一顫,伸手一扯,才見皇帝虛攏胸`前的是一方絲絹,大約是經年的舊物了,還是乾隆初年的花樣,繡著幾朵淡青色的櫻花,散落在幾顆殷紅落枝之側。
那一年,她還是叫青櫻,他也隻是弘曆。
嬿婉怔在那裏,仿佛那絲絹的無數細絲一根根剌進心裏,千頭萬緒,茫然受痛。迷茫間,有瑣碎的記憶紛繁遝至,他最喜歡的那出戲,是《牆頭馬上》。櫻花開時,他最流連。還有最得寵的惇嬪,也是與那人有著幾分相似的容顏與性情。
她忽然想起來,今天是什麼日子。數年前,便是數年前的七月十四,有一個人,用一把匕首,了斷了自己的一生。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這場風寒發熱,全是由此而起。
嬿婉心頭大惱,雙手顫顫,隻欲撕碎了這絹子才能泄了大恨。然後這念頭不過一瞬,她瞥見皇帝側顏,便生了害怕。她猶豫片刻,終究放下絹子,慢慢地移到他身邊躺下,輕輕抱住了他的臂膀,將頭埋於他胸`前。這樣斜著的姿勢並不舒服,足下的麻意慢慢攀到手臂,攀到肩膀。良久,仿佛連心也麻木了。她明明抱著他,他的手臂在懷中發燙,卻並未有半分實在的暖意。她一點兒都不想靠近他,擁住他,可是沒有辦 法,她實在需要一個依靠。因為她此生所有,皆是源於這個男人,
她低首去尋,尋自己的手指,她恍惚覺得若是此刻指間有著那枚紅寶石粉的戒 指,或許,或許會好受一些。
可是,早已尋不見了。或許那枚戒指,早隨著淩雲徹,一起墮入無邊黑沉之地。
巨大的震慟之後,唯剩了永息般的麻木,她卻覺得自己這一生從未像此時此刻一般清楚明白過。她慢慢地笑出來,這半輩子的恩遇榮寵,榮膺皇貴妃,執掌六宮,位同副後,不過是一場虛空。這一生一世,她與皇後的寶座那麼近,卻那麼遠,再無接近的可能了。
因為她知道,她明明以為擊敗了的,卻永遠在那裏,不曾離開。
從此,那日子便跟落了灰似的,風塵仆仆落下,再也抬不起眉眼。不為別的,隻為一顆心就這般灰了。日子跟熬油一般,也熬到了九年之期。勉強振作精神處理後宮的大事,是己然晉為惇妃的芙芷生下了一個女兒,序列為十,人稱十公主。
皇帝聽得喜訊時,正在梅塢聽著戲子們唱《牆頭馬上》。音韻嫋嫋,挑動前塵往事裏的桃紅心事,倒叫這日漸老去的天子動了溫柔心腸。
真的,聲音是不會老去的,就像曲子裏的情事,少年的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情意。不像壁上掛著的那幅《湖心亭看雪》的繡樣,就算愛護己極,都有了微微泛黃的痕跡。更別說繡這幅畫的女子,早己過世許多年了。
自永璘出生,紫禁城九年間未曾聞兒啼,皇帝六十五歲上又得了這個公主,且是盛寵不衰的翊坤宮惇妃所生,真是愛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幾日幾夜逗留在翊坤宮內, 抱著不肯放手,一切封賞都按皇後所生的固倫公主之例安排,倒是惹得穎貴妃感歎不已,這情狀倒是像極了當年翊坤宮皇後生五公主時的盛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