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唯有李玉知道,被一抬小轎抬著離開的春嬋,除了驚恐地發出啊啊之聲,再不能言。一邊看首她的嬤嬤便道:“春嬋,皇上寬厚,看在你供出那人多年的罪行的分兒上,留了一條命給你,還要我守你終老。否則你以為隻是一碗啞藥這麼簡單麼?好好惜福吧。”
春嬋無力地搖頭,忽然想起那年瀾翠身死的模樣,打了個寒戰,畏懼地卷縮起了身子,唯餘心底一聲悲苦,“瀾翠,瀾翠,從小主不肯護你的那日,我便知道遲早會走你的後路。我沒有辦法啊,隻能聽皇上的。誰,誰能拗得過皇上呢?”
春嬋的淚倏然落下,好死不如賴活,無倫她做了什麼,到底嬿婉死了,瀾翠死了,唯有她活著,哪怕是永遠緘默地活著。
彼時皇十五子永琰尚是十五歲的少年,驟然失母,底下又有更年幼的弟弟永璘,哥兒倆字是孤苦。皇帝便隻了婉嬪陳氏親與照拂。這在宮中也算是件不大不小的事,因為婉嬪陳氏雖然久在宮中,資曆既深,但到底無寵了許久,又是極默默無聞之人。而之前曾經受命撫養永琰的,也是位分既高、資曆也不淺的慶貴妃。想來婉嬪乍然受此重托,大約也實在因為她是個勤謹安分之人吧。皇帝便也格外青眼相看,雖然仍無召幸,但素日裏便按著貴妃的分例供養,也算憐她照拂兩位皇子的辛苦。
但到底,皇帝給了婉嬪如此恩遇,卻也未晉她位分。直到乾隆五十九年,才晉了婉妃之分,算是與皇帝一同安居共老了。
自然,這也是後話了。
後來那些年,皇帝的閑暇時光,多半是在長春宮思念孝賢皇後中度過。偶爾在梅塢,他也會聽著細子們唱著《牆頭馬上》,握著一方絹子出神。
戲子們悠然唱著情詞婉轉,“簾卷蝦須,冷清清綠窗朱戶,悶殺我獨自離居。落可便想金枷,思玉鎖,風流的牢獄。”
孤清長又長,在這禁城中悠悠蕩蕩。
在這孤清裏,皇帝也是倦了。他已是須發皆白的老人,愴然獨坐,頹頹無語,隻在渾濁的眼中漾滿疲憊與傷感。他右腕微微使力,一頓一轉,筆鋒強健有力,於黃箋之上鄭重寫下“傳位於皇十五子永琰”。
他的手指上凜冽的細紋,是被風霜與孤寒重重侵蝕後無聲的痕跡。他的手勢沉重卻無遲疑,將手中黃箋細細迭好,存於錦匣之中,以蠟密封。
李玉遠遠站在蘇綾蟠龍帷簾之外,見皇帝一應完成,才敢捧著茶走近,恭聲道:“皇上飲茶,潤潤喉吧。”
那錦匣似有千斤重,皇帝略略一掂,苦笑道:“朕從未做過這般事,不想,卻做得如此流暢而熟稔,仿佛已經做過許多次一般。”
李玉哪敢抬頭,彎著腰身愈發顯得佝僂而恭謹,“儲位之事關係江山命脈,皇上日夜懸心,沒有儀刻放鬆,自然熟稔。”
皇帝輕噓一聲,緩緩撫摸著錦盒上緙絲雙龍出雲的紋理,沉聲道:“不知道皇阿瑪當年,是否也如朕今日一般,如釋重負,又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