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布衣北京(2 / 2)

在城南走得累了,可以隨便挑一家掛旗幡的茶館歇歇腳。和南方人不同,老北京愛喝的是茉莉花茶,但對茶具則很挑剔一最好是電影裏清末遺老遺少捧的蓋碗,旁邊有高舉大肚銅壺的跑堂殷勤地兌水。我淺淺地呼一口,忍不住左顧右盼:那些提籠遛鳥的八旗子弟在哪裏呢?拉二胡的唱小曲的在哪裏呢?拖洋車的駱駝祥子在哪裏呢?京腔京韻的城南,怎麼讀都像一部毛邊紙的線裝書,都像老舍的小說。

清朝的北京,內、外城實行滿漢分治分居,清軍圈占有了內城東、西、中三區的民宅,將漢民全部遷往外城(:即城南、內城變成拱衛紫禁城的八旗軍營,按八旗序位駐防。京西另設了圓明園護軍營、藍澱廠火器營和香山健銳營,合稱三大營。直至今天(仿佛一種傳統?)京西仍有許多部隊大院,東城與西城仍為政府機關和國家核心,有學生之城雅稱的海澱是學院區,東邊則有涉外,飯店、商廈林立的使館區。那麼城甫怎麼樣了?城南依然是城南,它的概念貼近於老百姓、小市民、信用社、公共汽車、大雜院、龍須溝、廉價的日用百貨、蜂窩煤、二鍋頭、菜藍子工程、祖傳的手藝和鄉野風味的集貿市場。城南是與上流社會權力、財富、政治、貴族相對稱的半壁江山,是民俗的源泉,換句話說,城南是平民化的北京,布衣詩人的北京。

我恰恰是這樣一位懷舊的布衣詩人。我最喜歡騎一輛老式的鳳凰牌自行車,模仿東南飛,恨不得回到漢樂府時代。民歌的時代,背著錦囊的采詩官在尋找陌上桑。回到城南,我就覺得自己在微服私訪,在深入民間。我更願意作為挑著扁擔走街串巷的貨郎,作為吆喝著“磨剪子睞鏟菜刀”的有手藝的師傅,而不是以詩人的身份回到城南。我穿過長椿街的紅綠燈,車輪滾滾,熱淚滾滾,一直往南去。我經過回民聚居區的牛街,正趕上牛街小學下課時間,一群群服飾鮮豔的小穆斯林鳥一樣喧嘩著擁出校門;而路邊牛羊肉攤檔的氣息,帶給我遊牧於草原之上的錯覺―這也是極幸福的錯覺了。再往前就是白紙坊了,明清兩代造紙廠所在地,你能肯定曹雪芹的《紅樓夢》不是寫在它出產的紙上的?城南有陶然亭,陶然亭沒有亭子,但陶然亭的雪是京都一景。城南有大觀園(座落在白紙坊附近),雖屬仿建,但賈寶玉的夢還沒醒,多少人還在接著做。城南啊城南,詩人的夢鄉,古典主義者的溫柔之鄉。我的樸素的烏托邦。

“再說幾個城南的老地名給你聽聽。蒲黃榆,瓷器口,虎坊橋,白廣路,先農壇,南菜園以及菜市口,有的古拙,有的空靈,念起來也琅琅上口。它們不用演繹就是一段城南舊事。所謂的城南,就是由星羅棋布的這一個個地名組成的。沒去過城南,沒去過城南的老胡同,等於沒來過北京。城南是北京的另一半。它不代表官方的北京,卻象征著民間的北京,土著的北京,老北京。北京話和普通話還是有區別的(土話和官話?)詩人啊,長安街雖好,但長安米貴、洛陽紙貴,咱們還是回民間去吧,否則你的民歌唱給誰來聽呢一鄉下沒有霓虹燈,但城裏也沒有信天遊呀!在城南租一所四合院,最好有棗樹和轆轤水井的那種廣左鄰右舍都是勤勉的工匠與菜販,天井每天清掃一這就是你詩歌的別墅。

歸去來兮,田畝將蕪。城南的法律是樸素唯物主義。城南是一麵懷舊的鏡子。哦,我是愛你的,草莽英雄的北京,布衣詩人的北京一詩人的北京,布衣北京!我作為北京城裏的土著部落,用耳朵聆聽著電台裏的北京新聞,用心靈聆聽著城南舊事,聆聽著民謠裏的北京,白話文的北京,方言的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