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省人心目中的北京,有時是巴黎,有時是紐約。它有類似於大歌劇院的包廂式音樂廳,有貴婦人主持的上流社會的沙龍,甚至還有流浪藝術家的畫廊,譬如圓明園的畫家村、這曾經是巴黎的專利。所以我們可以肯定,北京有浪漫主義。北京又是現實的,不斷地拆遷皇帝時就有的四合院與胡同,以營建蝴蝶狀立體交叉橋和燈火通明的摩天大樓,遠遠望去,這簡直像積木堆砌的王國。玩偶之家的主要成員,包括金融家、個體商販、世襲貴族以及各種各樣的明星人物。舞台巳經延伸到車站、電話亭甚至就在十裏長街上,這都使人嗅聞到紐約的氣息,權力與金錢相混合的氣息,有點兒陌生,有點兒熟悉。
我剛才所說的外省人主要指兩種,一種是從來沒到過北京的邊遠地區居民,他們主要通過電視、報紙、中央文件、巴爾紮克的《人間喜劇》甚至羽毛般的謠言,來想象北京的。另一種是來北京出公差或自費旅遊的,包括基層幹部、供銷員、群眾代表乃至度假的觀光客,他們手持地圖、走下火車,在高樓廣廈之間稍有一走神就迷路了,於是重新向擦肩而過的行人打聽方向;北京在他們眼中是一張放大的地圖,是藏龍臥虎的名勝古跡。甚至連故宮有幾個門都沒搞清楚,他們就打道回府,向鄰居吹噱沿途的見聞,他們對北京的印象不過是一篇蜻蜓點水的遊記。
還有第三種外省人。他們是一些背井離鄉來北京尋求生存空間的外省人,他們的血型、姓名、學曆不是北京給予的,但他們的夢在北京,他們將北京視若角鬥場、視若第二故鄉,他們兩袖清風地走在長安街上,向這座高聳入雲的城市索取職業、索取成功與輝煌。他們是祖國版圖上的候鳥,以夢想家的陶醉吹著新移民主義的鄉村口哨。他們還不了解北京,但需要了解北京,因為他們熱愛北京一這份宗教式的熱愛甚至會使本地土著自歎不如。他們的童貞屬於外省,但他們的青春卻是獻給北京的。所以他們對北京的感情是特殊的,他們擁抱這座城市的姿態也是與眾不同的。北京這個地名,是他們驗證自身價值、驗證光榮與夢想的一張試紙,不來這兒他們找不到自己。他們以樸素唯物主義態度來認識北京,就像通過一枚枚硬幣的遞增來積累財富,通過一枚枚硬幣的總和來考證金錢這個概念考證資本論。在他們眼中,北京不是巴黎、不是紐約、不是天堂更不是地獄,北京就是北京。生活不允許他們產生任何錯覺。因為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從剛走出北京火車站的那一天起,他們便以北京人自居,他們不得不以主人自居,因為他們使用的是單程車票,他們甚至連鋪蓋卷兒都從家鄉帶來了,他們準備把一生作為賭注投擲在這座輪盤城市。這是他們一生中的諾曼底。在登陸之前,他們就已破釜沉舟。縱然在本地居民眼中,這一張張充滿夢幻的新麵孔不過是固執的外省人。他們租平房住,或索性睡地下室,沒有取暖設備照樣過冬;他們騎自行車上班,在食堂吃飯,每年一次探親假;他們夢裏不知身是客,甚至對做夢的時間都很吝嗇,白晝和夜晚對於目光鐧炯的他們而言,不過是穿鞋子和脫鞋子的過程,一切都處於原始積累階段,他們隻能選擇加倍地投入……這是一些能吃苦的外省人。很多年過去了,他們安營紮寨、穩操勝券,有的升官有的發財,混得最差的也娶妻生子、粗茶淡飯,北京終於承認他們為自己的嫡係,他們的下一代也真正擁有北京的血統。除了早年的口音無法徹底更改,他們完全是北京的主人翁。他們接待遠道而來更年輕的外省人:“好好幹。慢慢會適應的。有什麼困難就說話。你們是北京的新血液。”然而,躺在北京的戶口簿上,高枕無憂之時,他們才想起自已的籍貫,毫不懷疑自己外省人的身份。
他們開始患懷鄉症。他們教育子女老家在哪兒,祖父和祖母是誰。一走上長安街就思念長安。買一斤高價的煙台蘋果便夢見膠東半島。在五星飯店麵對美女如雲、山珍海味,反倒像李白那樣停杯投箸,反倒像周作人那樣回味家鄉的野菜,眼前的一切都不如家鄉溪頭的野菜秀色可餐……
這,就是我所說的第三種外省人。生活在北京的外省人。他們既是北京的合法居民,又是永遠的外省人。我是其中之一。我甚至覺得:北京有兩個,一個是本地人眼中的,另一個是這些外省人眼中的一他們對北京的認識注定是有區別的。雖然他們的勞動,共同創造了北京,共同改變著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