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四章 沒有故鄉的人(2 / 2)

我曾經把故鄉形容為我的後方醫院。前線沒有幸運兒,任何遊子都是不同程度上的傷兵。隻有故鄉才能給他開出最細微最翔實的病曆(譬如懷鄉症)。我懶洋洋地靠在故鄉的陽台上,用子彈殼吹口哨。床頭的花瓶裏插著母親早晨散步時親手采的野菊花(令人懷疑是幻像》。我拜親訪友,像會見另一個世界的熟人,他們安逸、平穩,無法體會我硝煙彌漫的講述。隨著水溫的遞升,我像凍僵的魚一樣恢複了生動,幾乎淡忘了自己異鄉的生活,那北方叢林裏的冒險經曆……

我在北京定居,也已經很久了。一切都在不易察覺地變化,包括性格、口音、思想和生活習慣。我開始喜歡麵食,如果在單位食堂中午剛吃了米飯,晚餐則以饅頭為主食。在大街上,我越來越有興趣欣賞北京姑娘的氣質與裝扮。甚至麵相也會因水土潛移默化。好多老朋友見到我:“你長得越來越像北方人。”我聽了既不高興,也不悲哀。我在這座城市裏有一間房子,有一把隻屬於自己的鑰匙。眾人聚會互留地址時,我經常順口說我家住景山後街某某號。也就是說我似乎認同北京是自己的家了。但潛意識裏,總覺得另有一個老家,那才是真正的家(有父母親朋,有往事的舊影集與老家具)。我在北方的大房屋裏,想著南方的心事。

這雇第十一個年頭。我又回南京探親。走在那舊時代風格的林蔭道上,我總想著某台灣詩人的句子:“我噠噠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而是過客。”這裏也許是我的後方醫院,但我真正的崗位仍然在前線。假期再漫長,仍然是一生中的瞬間。我即使能做瞬間的歸人,但永遠是過客。由於到處都在拆遷與改建,曾經熟悉的街景也變得陌生了。街上的行人都在各自的軌道上忙碌著,唯獨我是閑散的,專程看風景而來。以至我也懷疑自己正行走在別人的城市。我僅僅是附加在故鄉之上的一隻小風箏。現在我每年都要回來一次,因為父母健在,南京在我心目中也是父母的城市。伹或許有那麼一天,父母的身影從這座城市裏消失,而我在北方又雜務纏身,是否對故鄉的思念也會減弱一些?有那麼一天,這座城市的輪廓在我腦海裏逐漸淡化,我繁雜的日程表甚至很難奢侈地安插一次還鄉之旅,那麼故鄉將不再對我具有現實的意義?如此想象一番,我已經感到悲哀了。時間與空間,是對心靈的雙重折磨。那時候我擁有的唯獨記憶了。而記憶頂多相當於生活的幾分之一。

如果一個人忙碌得連故鄉都遺忘了,那麼故鄉對於他也就不再存在了。至少,這個概念是虛無的。那麼,他快要成為沒有故鄉的人了。我肯定將長期在北京生存下去,但至今仍覺得是這座城市的客人,無法產生那種血緣上的親和。這或許就是宿命,無法變更了。也就是說,故鄉是不可能有第二個的。任何城市都能認領、接納流浪的孤兒,但一個人是不可能有兩個故鄉的。在北京的街道上漫步,我經常下意識地抬頭看天、看雲:花朵是有根的,雲卻是沒有根的。那麼雲的故鄉,在哪裏呢?所有的遊子都是雲的替身。總有那麼一天,曾經敏感的心靈會變得淡漠、混沌,像沾滿了塵埃的棉花,無情無欲,無怨無悔,隨波逐流。故鄉隻屬於記憶,卻與現實無關。而置身的城市又過於現實,沒有夢想。這或許就是現代人的悲哀:沒有精神上的故鄉。譬如沒有往事、沒有童心、沒有記憶、淚水也沒有夢。一個沒有故鄉的人,是堅強的,但也是孤獨的。他是世界的過客。他隻能前進,卻永遠無法返回。他無法返回從前的自己一所以說他在不斷地離開自己,就像斜坡上一輛失控的滑輪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