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日對外鄉人是一種折磨。外鄉人在古代有個好聽的名字:遊子。遊擊隊員的“遊”,赤子的“子”。實際上滿不是那麼回事,遊子隻是棋盤上孤立無援的一枚過河的小卒子,褲腿高挽過膝蓋,赤腳沾滿泥水,荷戟獨彷徨。今天是我來北京後的第六個中秋節,大清早醒來我就想起孟郊的《遊子吟》,鬼使神差,我開始把它理解為“遊子的呻吟”。唐朝的月亮,變老了嗎?我隻知道那上麵印滿遊子的齒痕。節日的鋸齒,折磨著我單薄的靈魂。
節日不願出門,懶得去別人家裏湊份子,人家已經很熱鬧了,你厚著臉皮擠進去,很明顯是為了取暖的一就像抽煙沒帶火柴,不得已向陌生人借火,表情肯定是謙恭的。孤獨被曝光,就像穿衣服露出補釘一樣尷尬,所以最好還是掖在袖子裏。節日是打在遊子心上的一塊補釘。晚上去附近熟識的利群餐廳吃飯,裏麵生意清淡,自始至終隻有我一位顧客,坐在角落喝二鍋頭。垂手而立的兩位安微籍服務小姐的眼光流露出憐憫,那是無聲的語言:怎麼他中秋節還形單影隻在外麵吃晚飯呢?雖屬好意,卻比罵我一頓還難受。浸透到骨子裏的淒涼,使我一下子沒有食欲了。我埋頭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擱下飯錢,抹抹嘴匆匆走人。一個人過節,仿佛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繞過沿街商店門前堆積的鞭炮屑,我聞到了節日的火藥味。離破落的宿舍樓還有好幾十米遠,我就掏出鑰匙準備給自己開門。在北京,幾乎每個中秋節,我都沒有勇氣抬起頭來看天,沒有心情賞月。月亮是別人的。我是節日的局外人。
怕過節,就像怕一位不速之客上門討債。對於流浪異鄉的詩人,除了端午節,其餘的節日都與我無緣。打發節日的唯一方式是閉門寫詩,在紙上用文字堆砌起空中樓閣,作為抵抗寂寞的防空工事。我總是以偷渡者的姿態,跟節日捉迷藏,誰也找不見誰。每逢這時我常重溫老電影《大篷車》裏一位吉普賽女郎的台詞:“要過節了,戶戶點燈,唯獨我家!”節日是鐵麵無情的法官,審判著人世間的幸福與孤獨;大紅燈籠高高掛,我平常勉強還能遮遮掩掩的孤獨頓時暴露無遺。節日不允許任何人缺席,注定要有一部分人飽受它的嚴刑拷打。很不幸我是其中之一,第二天總是遍體鱗傷地去上班。當我高聳起衣領逆風而行,和喜笑顏開的人群擦肩而過,就像麵帶菜色的乞丐愧對大腹便便的富翁一般一我欠自己一份開心帳。
古希臘的哲學家說:“甘願與孤獨結伴的,不是神,就是獸。”我隻是個普普通通的詩人,我本身並不覺得孤獨是可恥的事情,但在世俗眼光中孤獨肯定是不幸的。於是我像掩飾缺點一樣偽裝自己偏偏在節日的探照燈下,孤獨是無法偽裝的。節日對遊子就是這樣的一種折磨:我像害怕陽光的小動物一樣,在高樓廣廈之間東躲西藏,生怕被尷尬的履帶踩痛了尾巴。我的心在喊疼。節日的鞭炮,是圍捕孤獨者的獵槍。每每艱難地打發掉一個冷峻如法官的節日,便體會到類似於越獄成功的欣喜:在平淡的日子裏,我很樸素,也很自由。
這是我來北京後的第六個中秋節,明鏡高懸,映照出一張蒼白的臉。有個成語叫“一葉知秋”,我卻分明是“一夜知秋”,大風起兮,我的生命轉眼就墮入落木蕭蕭的秋天。我昕見一個聲音在審訊自己:你為什麼不快樂一尤其是在大家都快樂的時候?你不快樂就意味著成為節日的叛徒。這簡直使我無地自容。每一個節日都是前一個節日的重複,這意味著我的生活沒有進步。
節日也是遊子的懷鄉症發作得最厲害的時候。遊子永遠是節日的病人。獨在異鄉為異客,我常常是手捂住節日隱隱作痛的心口睡著的。
怕過節,過節怕見人,更怕顧影自憐。怕與節日狹路相逢而哭笑不得的那份尷尬。怕辜負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