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三章 本命(2 / 2)

我已好久沒回過草原了。我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我隻記得他們去鎖距帳篷僅僅五十米的羊圃,都恨不得騎馬。一公裏的路要叫他們步行的話,那簡直遙遠得近乎恐怖了。就像讓穿憤了皮靴的人,赤腳走過一叢荊棘一樣。相反,隻要騎在馬鞍上,他們就容光煥發,狂熱得不相信還有什麼海角天涯,世界不過是一張平鋪的地圖,在飛揚的馬蹄下倒退著。而遠足的馬及其駁者,反倒靜止於時間之上。馬背上的皇帝,與平地上的乞丐,其實是同一個人。

生存在草原上,被自己的坐騎拋棄,是恥辱的。沒有了馬糸你無異於畫地為牢的囚犯。你可以放棄牧場、水源與鹽巴,但永遠不會中止向世界索取一匹馬的要求。徒步旅行的人,你將對馬背上風馳電掣的那份暈眩充滿渴望,並被這種渴望折磨得要死。哦,那一馬平川的淋漓盡致,那巨人般的快感!

馬背上的新娘,一下地就,祖母了。馬背上的太陽,一落山就是夜晚了。我呢,馬背上的敘手呢,一進城就變成啞巴了。

所有和馬親熱過的人,都擁有成吉思汗的血統。我在燈紅酒綠的城市裏,拎著一根廢棄的軍用皮帶,尋找那匹私奔的馬,尋找祖傳的馬頭琴,望穿秋水。我在十字街頭搖搖晃晃,像被命運之手隨意捆紮的稻草人,風一吹就倒。我的馬在哪裏呢,我呼風喚雨的前生在哪裏呢,我的靈魂在哪裏呢?沒有了你,我就是樓影幢幢中的行屍走肉,都市的交通規則令我寸步難行。

城市流傳過這樣一則笑話:一位長著羅圈腿的男子應征入伍,體格檢查時他誠惶誠恐,誰知軍醫卻讚不絕口“你天生適合當騎兵!”我可能就是那個長著羅圈腿的人。我時常反省自己草原上的兄弟:長期以馬為代步的工具,他們的雙腿是否會退化呢?他們若背棄天地一統的大草原,投奔勾心鬥角的城市,這先天的缺陷是否影響他們在世俗中的競爭能力?想到這裏,風吹草低,馬蹄聲就出現了。我相信馬對於他們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坐騎,不是一雙鞋子,穿了可脫,脫了再穿;馬實則巳替代他們的下肢,構成生命中的一部分。每當目睹騎手風雨兼程後氣喘籲籲、大汗淋漓的麵龐,目睹騎手天性中的豪爽、剽悍與溫柔,我不再懷疑馬的靈魂已嫁接在他們的楮神中。至騎手這個概念,都是由人與馬合二為一的。他們本身就是一匹匹四蹄如雷的人頭馬。

由騎手與馬的關係,我開始聯想到藝術了。應該說,我聯想到藝術家的命運了。聯想到梵高筆下躁動不安的色塊、貝多芬縛尖觸及的黑白琴鍵以及普希金銅澆鐵鑄的韻腳……這一匹匹湊術之馬、音樂之馬、詩歌之馬,時時刻刻在衝擊世界的柵欄。當藝術加速的時候,世界就減速了。世界的喧器對騎手而言,如風吹過耳。隻有在寫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下來,一向麻木平庸的我才心情踏實、靈魂附體、穩操勝券,搭乘著一匹語言之馬周遊四海。髙樓廣廈呀萬家燈火呀,像人群一樣分開,閃出一條通天大道。漸漸地,市井塵埃被遠遠甩向腦後。漸漸地,青草高過我的眉毛。我不知道這是出發還是回歸?世界啊,我對你的要求極其低廉,不過是一張遠離世俗的椅子(一匹木馬?)一副承義流浪者靈魂的馬鞍。我臨窗而坐,筆走龍蛇,紙上響起踢踏的馬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