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就像一位淩波微步的絕色女子,你隻能端詳其愈去愈遠的背影,而藉以重溫當初擦肩而過時的笑聲。又如信手點染在水麵上的一滴顏料,有過瞬間的變幻莫測,最終為時間的洪流衝淡,仿佛未曾存在過一般。難道她真的從地平線上消失了嗎?不會再有燈火闌珊處烘托的驚喜?你不止一次地問自己,以懷疑的態度走遍大街小巷。對下一座十字路口的企盼,使你預約了想象中的邂逅一是誰手持鮮花迎接上來,悄聲相告:“你知道我在等你嗎”?很多次你都是這樣帶著隱約的幸福從夢中醒來,又失望於它真實的程度。正是這一切,這不可複得的遺憾與傷感,增添了往事潛在的美麗,栩相如生,花繁葉綠。你心中留有供其回旋的餘地。這無法兌現的花園如影隨形,實則證明了你精神上的擁有,證明了―有好多人物、亊件,包括相視後一個極淺顯的笑顏,或風雨兼程中匆匆的一握,你一生都不會忘記。這是生活對你的饋贈。常常它在夢中不請自來,促成你對未來的相期相許,猶如回光返照一般,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以往一同樣未曾忘記你……
於是在描述了這許多之後,我想我是有資格讚美往事的―它凝聚了我們多少眼淚、汗水,我們正是邁著勇往直前的步伐,超越了它而抵達今天的驛站。如同果實承受了風雨飄搖,從青澀轉變成熟。小憩的時候驀然回首:陳列在來路上的落花又如此這般地紅潤起來,既往的喜怒哀樂,業已休止為你身後一道不動聲色的屏風。那置身畫中的,僅是你昨天的影子。
應該承認我是偏愛回憶的,並且把它跟重讀一部舊書的感覺聯係起來,百看不厭的是其中精彩的片斷。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會有某些令自己拍案擊節的事跡,哪怕它對於別人而言或許微不足道,這不能取消它應有的價值。故事永遠隻對主人公才有意義,才不致雷同於路邊的浮光掠影。那麼,我們為什麼不珍惜它呢,為什麼不把它作為心靈的存折收藏起來,以待來日驗證自己的精抻財富?帶著類似的目的,我習憤於借助零星的文字挽留它們,就像為了標識森林中駐足過的某一棵樹,而深情地刻下自己的名字。它會長高長大,與天地星辰同在;即使我已轉身離開這個世界,風吹樹葉嘩嘩作響,如同一種寂寞而又徒勞的呼喚。但我想,我在遠處也能聽見它的……
歲出門遠行一一借用一部小說的標題,走南闖北,連續遷徙了好幾速城市,每一段路程的中斷或展開,都像翻一頁書一樣簡單。昨天接觸的人與事,昨天的風風火火,疏遠得像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一一然而我依舊鍾愛它們,宛若飛倦的鳥兒眷戀餘溫尚存的空巢。我知道自己僅僅是奔波於人生不同的段落中,依舊有潛在的線索、脈絡過渡於其間。每次風塵仆仆地返回家鄉,在碼頭轉乘的公共汽車載我橫跨城區,路過叫做大行宮的那一站,我總要透過玻璃窗打量站牌邊的一幢灰色樓房一它實在是太普通了,我們的城市裏有成百上千座這樣的建築。唯獨這一幢使我頻頻眸,我的初戀情人曾經在那裏麵居住。學生時代我無數次在朝南的那扇窗戶下守候,守候她穿著天藍的連衣裙,踩著咯吱作響的木樓梯下來,笑吟吟地出現在我眼前……
實際上我們的故事早已成為日記簿裏最深處的一頁,當年的字跡也褪色得像用雨水寫下的;甚至,她多年前就搬遷出這幢舊樓,而我也無法打聽到她的下落……然而每次還鄉,我都一次又一次地回望這往事的遺址,直至它的輪廓在車窗裏迅速地閃逝。我以最生動的心聲問自己:人去樓空,如今她在哪裏呢?她還好嗎?她是否知道我並沒有忘卻?那扇朝南敞開的窗戶一早已住進了無關的房客一一是我們共同擁有的記憶的唯一見證。在它麵前,分別後各自所遭通的熱風冷雨都可忽略不計,而年輕時的歡顏在瞬間恢複了青枝綠葉……
這,就是我想說明的回眸的嫵媚。人生不能沒有嫵媚的時刻,更不能沒有可供回眸的事物。人不可能生活在空白中,尤其對於酷愛思想的人。往日的礦藏一經發掘,就會踴躍地展示它難以磨滅的瑰麗。我要求自己模仿沙溴上的旅人,小心地保護一路提攜的水桶,以免生命中美好的內容點點滴滴地遺漏一那樣即使抵達終點我也會空洞如蟬殼,而無法吟唱出盛夏的輝煌。祈願每一次回眸都能帶來不同凡響的收獲:那曾經美麗過的依舊美麗,那值得重溫的依舊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