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五章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1 / 2)

長在紅旗下,讀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一當時是中學教材的一篇課文,還沒槍杆高的學童是無法體會老詩人捉襟見肘之狼狽的,也就把“安得廣廈千萬間”的癡心祈禱、沉痛呼喚,作為帶有共產主義覺悟的革命口號來看待。後來我攜帶一副破鋪蓋卷兒,坐火車橫跨半個中國,單槍匹馬闖京城,等於從十八層象牙塔上玩了招高空跳水,身不由己墜入紅塵滾滾之中,這時才恍然大悟:秋高風怒號、落葉滿長安的時代,原來跟外省文人在北京的長安街上東張西望、尋找宿營地的流浪生涯,僅僅一紙之隔。

我移居北京為稻粱謀已六年了。厚厚六本日曆一蓋得過線裝《全唐詩》的篇幅了。然而,卻搬了九次家。說喬遷之喜是大大地美化了一實際是被八位房東以不同外交辭令驅逐出境。我總是不受歡迎的人,因為總是要借別人的房子住。寄人籬下的酸甜苦辣我這輩子箅是嚐遍了,閉著眼睛也能給《餘都孤兒》寫部續集。單位是管出書的清水衙門,窮得連集體宿舍都沒有,隻恩賜我一張堆滿來稿的辦公桌,卻無法解決住房問題。我特意溜到書庫看了看,發現積壓滯銷的舊書快從門縫漫出來了,已無立錐之地。我投奔唯一的遠房親戚,痛說革命家史,以圖續接本是同根生的血緣之情,結果見我準備長住下去,親戚急得快成仇人了,整天摔碗砸盆,殺雞給猴看。寫詩的猴子隻得另擇生路。又在三裏河一位豪爽的朋友屋裏搭了張行軍床,日出而作,日落而棲,每天隻回去睡個覺,盡量縮小目標。時間一長,生怕把友誼磨薄,生怕豪爽的朋友也變得狹隘了,數數兜裏攢的稿酬也快夠了,便主動去東郊的麥子店租了間農民房。朋友果然喜笑顏弁地幫我運送了一趟行李。我在新居以酒報答他在我落難關頭的拔刀相助,他頻頻舉杯:“好好幹,前途無量!”

說是新居,其實是本世紀末中國破得不能再破的住宅了。估計是唐山大地震時期構築的簡易棚,後來覆蓋一層油氈作屋頂,和稀泥砌起了四堵紅磚牆壁。隻有六平方米,隻有一扇通風的窗戶一幸好另外還有門,沒叫我爬窗口進出。

苦夏真苦,黑色的七月,我在悶熱的小屋裏死勁搖鐵扇公主的道具,運籌於蚊帳,夜不成寐。真恨不得用高射炮把那些吸血的飛行員趕盡殺絕。我沒出國就知道非洲是怎麼回事了。火紅的年代,我一邊在台燈下爬格子,一邊擔心下輩子該鋭變成煮熟的螃蟹模樣。苦命的保爾,我也明白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了。至於冬天則別開生麵一我一下子給裝進六平方米的大冰箱了,也許能保鮮,但血液需要循環呀。我買了副削價處理的電熱毯,一回家就直奔主題鑽進被窩裏,像孕婦坐月子,狼外婆來也不開門。我很感謝無名氏發明的電熱毯——對待同誌像春天般的溫暖,使貧寒書生飽享雪夜閉門讀書之樂趣。又擔心偽劣產品不可靠,電源短路,使我的遠大前程胎死腹中,在烈火中永生。臨睡前總驀然回首拔下插頭。結果沒到半夜就夢見北極了,我像艘迷路的破冰船傻傻地問:誰把我推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