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定思痛,值得誇耀的是:我畢竟是一位在貧民窟住過的詩人,學不會李白醉臥長安、天子呼來不上船的精神勝利法,至少也忠實地繼承了杜甫苦大仇深的現實主義傳統。可即使貧民窟,也無法髙枕無憂。公安局在去唯一一座公共廁所的必經之路上貼出告示,說這一帶屬拆遷區,推土機下星期一將準時抵臨,望民眾提前搬遷雲雲。房東很高興一他們去住半年過渡房,即改調為樓房了。他第一次彎腰鑽進我狹小的門框,做我思想工作,勸我另擇高枝。措手不及,我一上班即翻出通訊錄,挨個給有印象或沒印象的朋友們打電話,求他們拉兄弟一把。那一天,所有朋友辦公桌上的電話都一個接一個相繼響起來,他們也一個接一個在遙遠的地方表態,或愛莫能助,或深表同情,或兔死狐悲,或擱下話筒即幫忙改撥其它號碼……居然還有兩位與我同是天涯淪落人,正準備四處寄發十萬火急的雞毛信呢——我也是他們求援黑名單上的人。我隻得在電話裏拍拍他和她的肩膀:好自為之吧。
那一星期天昏地暗,我就像被十麵埋伏重重圍困的小國之君,盼星星盼月亮般翹望救兵消息,而又對睡馬路牙子上的亡國奴命運充滿恐懼一好歹人還有尊嚴呢,詩人也是人嘛。每一個失望的電話都給我一次打擊,四麵楚歌聲中,臥薪嚐膽的詩人弱不禁風。我開始作最壞的打算:不顧領導臉色和辦公樓管理條例,睡辦公室。但辦公室的回旋之地僅夠打一張地鋪,抱膝而眠、琴棋書畫全無用。我環顧四壁,準備變賣家產、輕裝上陣。城&每逢拆遷,收破爛的就像蒼蠅般冒出來了。一台舊黑白電視,他隻出價五十元;而一堆衣褲,他按每條四角收購(算批發價?)大敵當前,我沒心思討價還價,隻圖贏得一身輕如燕,咬牙跺腳大吐血,全便宜這幫破爛王了。我的家當隻剩下鐵飯碗和換洗衣裳了一剛好裝一蛇皮口袋。
我在辦公室度過了近乎曝光的一個冬天一那是一種沒有秘密可言的公開化的私生活,同事來得早會正趕上我手忙腳亂疊被子呢。又在東城板廠胡同的書庫度過一個春天和夏天。剩餘的秋天、冬天又靠其它地方打發。我生命算盤上的春夏秋冬,被一隻看不見的命運之手撥來撥去,倒也是大珠小珠落玉盤。長期搬遷的生活使我養成習慣:不購置多餘的家具,不添加僅僅起裝飾作用的物品,甚至,連女朋友都不想找一對於兩袖清風的流浪漢,愛情都是奢侈的,會使生活負重、心靈負債。對於一顆逍遙的心靈,需要的不是家具,而是行李。它抖擻一番羽毛便能把精致的家園搬運到天空。鳥類永遠都在搬家。心靈永遠都在尋找,都在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