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生活在過程之中。就像一幅習作階段的畫,被太濃或太淡的油彩、被過於生硬或過於脆弱的筆觸所反複塗抹。這麼一天驀然回首,我發現它一切都恰到好處,甚至當時最懊惱的敗筆,對於其形成都是必要的。於是我不那麼太愛感歎了。
在這個夏天,每天我走出單位的玻璃大門,取出自行車回家去,一個意義不是那麼確定的家。然而我愛它,在我這一年孤獨而不安慰的外地生活中,它提供了暫時遮風避雨的處所。當然,這裏所說的風雨,主要是任何敏感者都擺脫不了的內心衝突。我現在借住在一個朋友家,上下班騎車需要」個小時。從三裏河到農展館,我天天都橫穿北京,這不能說不是一種幸福。
在農展館南裏號有一幢中國文聯大樓。在那裏麵有我的一張辦公桌。我說這些沒有炫耀的意思,那太俗氣了,但如果一個人苦苦追求後終於在自己夢想中掙得一席之地,那份欣慰、那份自豪是應該得到諒解的。
許多人聽說我是自行求職來到這裏的,第二句話就問:“你是不是托了什麼關係?”我輕輕地搖了搖頭,同時看見那麼一個風塵仆仆的小夥子,在一年以前,在北京的大街小巷疲憊而富於夢想地行走著。他的神情令我感動,以至到了想在心裏為他流點淚的程度。
工作著是美麗的,更何況是一份渴慕巳久而又來之不易的工作。
年月,我還是武漢大學四年級學生,卻不得不提前,半年考慮分配問題了。我愛搞創作,現在要走向社會了,我當然知道紮根什麼地點、什麼單位對我所具備的意義。
曆代的文人可能都有“進京”這一觀念,或是赴考,或是入朝。北京是中國的文化中心,京城的大門永遠具備著誘惑力。我也擺脫不孓骨子裏的傳統因素。
寒假,我坐上開往北京的火車。下了火車,拿起交通圖,頭就開始發暈了:那麼多熟悉或不熟悉的地名,那麼多公共汽車抑或地鐵的線路,密密麻麻。北京太大了,許多初來乍到的外地人都這麼說。
在此之前我從來沒到過北京,沒和任何北京人有過皎密切的聯係,唯一的就是幾年前在《詩刊》發過稿件,這家刊物是各地詩人心目中的北京。責任編輯的名字我還記得,但那些名字能成為我找工作的籌碼麼?
如果以後我能成為詩人,會永遠記得年輕時是如何投奔《詩刊》的,它是我的麥加。虎坊路甲號,許多寫詩的人都記得這個地名。我放輕腳步走進那排灰色的六層樓了,恍若夢境,我正在接近繆斯在中國安設的祭壇。傳達室的老頭打斷了我的詩化聯想,他說《詩刊》已經搬走了,並且把新址告訴我。
我按圖索驥地又轉了幾趟車,終於找到了農展館南裏號的文聯大樓。冬天蒼白的陽光照得十六層的新樓亮閃閃的,在我眼中是那麼高不可攀。《詩刊》在五樓,我拿著責任編輯幾年前的閱稿信找到了他。直到今天,在上下班時遇見他(:我現在的單位和《詩刊》在同一幢樓裏,我仍想告訴他:我很感激當時他還記得我的名字,真的,很感激!
這位《詩刊》編輯寬厚地接待了我,為我給他的報社朋友寫了一封信。
這家報社座落在一幢破落的小樓裏,我按照信找到了那個小頭頭,得到的是他一句“搞創作的人是不會安心於本職工作的”,和一臉冷漠。當時,我真想痛罵他一句,但又有什麼甩呢?我克製了。
還有別的路可走。我拿著南京一位文學老師寫的推薦信,按響了出版界的元老李先生的門鈴。一位穿著黑坎肩的老人打開門,邀我到客廳裏坐下。幾分鍾之後,他從廚房裏給我端來一杯熱咖啡,催我喝幾口再說,溫暖的水氣蒸得我眼睛有卓潮濕。
李先生打開台燈,戴上老花鏡,很認真地翻閱著我的資料。“你在寫作方麵挺有才能,確實應該到北京來。”我剛要敘說困難,他微笑了一下:“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但我很喜歡想幹點事業的年輕人。”他立即為我給幾個出版社的同誌寫了信。我懷揣著這些溫暖的信,萬分感激地告別了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