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1 / 3)

應。於是我最後作罷。估計肉豆蔻和肉桂已決定斬斷同我的關係。那對奇特的母子大概離開開始下沉的船,逃往安全地帶。這使我意外傷感,就好像危急時刻被自己家人出賣。

第五天偏午時分,我來到品川太平洋賓館咖啡室。這是去年夏天同加納馬爾他和綱穀升碰頭說話的地方。其實來這裏並非出於對當時的懷念,也不是由於對這間咖啡室情有獨鍾。談不上什麼理由什麼目的,隻是差不多下意識地從新宿坐山手錢到品川下來,從車站過天橋走進賓館而已。進來後在靠窗桌前坐下,要了一小瓶啤酒,吃著誤時的午飯。我像注視一長排無意義數值一樣茫然打量來往天橋的行人。

從衛生間回來,在混雜的客席裏端發現一頂紅帽,紅得同加納馬爾他常戴的那頂塑料帽毫無二致。在它吸引下我朝那張餐桌走去。但近前一看,卻是別的女人。一個外國女人,比加納馬爾他還要年輕和碩壯。帽子也不是塑料,而是皮革的。我付款走到外麵。

我雙手插進藏青色短大衣的口袋,在附近走了一陣。我頭戴與大衣同一顏色有毛線帽,為掩飾那塊痣戴了一副深色太陽鏡。12月的街頭充溢著獨特的季節性生機,站前購物中心擠滿身穿厚厚衣服的顧客。冬日一個祥和的午後。到處流光溢彩,各種聲響聽起來比平日短促而清晰。

看見牛河是在品川站月台等電車的時候。他在對麵站台以正對著我的姿勢等待開往相反方向的山手線電車。牛河依舊身穿不倫不類的西服,紮一條花哨領帶,歪著形狀欠佳的禿頭專注地看一本什麼雜誌。我所以能在品川站人群中一眼看出牛河,是因為他與周圍人有著明顯的不同。這以前我僅僅在自家廚房裏看過牛河,時值半夜,隻我們兩人,在那裏牛河給人一種甚為非現實的印象。然而即使在別的場所別的時間,即使混在非特定對象的人群之中,牛河也還是顯得那般奇妙那般遊離於現實之外那般迥然有別於眾人,那裏似乎飄忽著一種同現實風景格格不久的異質空氣。

我分開人群,也不管撞上誰不管給誰怒罵,隻顧跑下車站樓梯,衝上對麵月台,尋找牛河。但我已記不得他的位置,不知他站在月台哪一段。月台又大又長,人也過多。這時間裏,有電車進站,開門吐出不知姓甚名誰的男女,吞入另一夥不知姓甚名誰的人們。沒等我發現牛河,開車鈴已響了。我姑且跳上轉往有樂叮的電車,一節車廂一節車廂搜尋牛河。原來牛河在第二節車廂門口那裏看雜誌。我調勻呼吸,在他麵前站了一會。牛河看樣子毫無察覺。

\"牛河先生!\"我招呼一聲。

牛河從雜誌抬起臉,隔著厚厚的鏡片像看什麼晃眼物體看我的臉。在白天的光亮下湊近看去,牛河比往常衰頹得多。疲勞猶無法控製的油汗從皮膚濃濃滲出一層。眼睛浮現出髒水般渾濁的鈍光,耳上所剩無幾的頭發縷如廢屋瓦縫探出的雜草。翻卷的嘴唇之間一閃露出的牙齒比我記憶中的還要汙穢且參差不齊。上衣依然滿是可現的皺紋,就好似錯縮在倉庫角落睡了一覺剛剛爬起。而且肩部竟沾有--大概總不至於為了加深印象---鋸木大的灰塵。我摘下毛線帽,拿開太陽鏡揣進衣袋。

\"噢,不是岡田先生嗎?\"牛河以乏味的聲音應道,而後像把七零八落的物件重新加以組合似地端正姿勢,扶正眼鏡,輕輕幹咳一聲。\"這可真是……又相見了,在這麼一種地方。那麼說,呢……今天是沒到那裏去嘍?\"

我默然點頭。

\"怪不得。\"牛河再沒多問。

牛河聲音裏已感覺不到往常的張力,話說得也比平日緩慢,頗見特色的饒舌也不翼而飛。莫非時間的關係?莫非牛河在白晝光朗朗的天光下無法獲取應有的精力?抑或牛河真的筋疲力盡亦未可知。兩個人如此麵對麵說話,我好像居高臨下看他。在光亮地方俯視,他腦袋的形狀欠佳就更加顯而易見,嚴然果園裏因長壞形狀而被處理掉的什麼果實。我想象某人用棒球棍一棍砸開的情景,想象其頭蓋骨如熟透的水果砰一聲四分五裂的場麵。我不願意做如此想象,但圖像偏偏浮上腦海,無可遏止地曆曆擴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