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後會無期
安恩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們仨正在夢想屋討論著工作室的未來命運。
而在此之前,她幾乎每天晚上都會打電話來騷擾我,那是她婚禮前一個禮拜,她說她越來越緊張,我說她這是典型的婚前恐慌症。
“不錯嘛!”我稱讚田馳道,“你還真學到點本事。”
田馳向我展示他最新的設計作品,與之前完全迥異的風格,真難以置信是出自他的手筆。可比他自學的那本什麼西方經典的書強多了。
“這叫名師出高徒。”桃兒說道。
“非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田馳不要臉地自誇道。
“在我們開始董事會議之前,有件事要先處理。”田馳說著,從包裏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
“橋依,我跟桃兒都知道了,”他一本正經地對我說道,“上次回老家,醫院都告訴我們了。”
“還有,我知道你們去泰國之前向陳雲楓借了五萬塊錢,後來還了三萬,還差兩萬。你可別認為我是想替你們還債喔,這錢算我入股,從今兒起我要正式加入夢想屋,成為與你們並肩的股東之一。”
我看過桃兒,她卻把錢塞到我的手中。
“先拿去還了吧,”她說,“分分鍾我們就賺回來了。”
“我覺得當務之急就是開辟疆土,將我們的夢想屋發展壯大,你想想啊,咱坐擁500萬粉絲,還挺進了總決賽,回頭讓粉絲跟客戶知道了,咱這工作室跟彩票店一般大小,多不光彩啊!”
田馳發言道。
“可是先生,哪來的錢給您開辟疆土?”
“所以我們要打好最後一仗,贏得冠軍就有百萬獎金,資金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他又說道。
“可我們不是你,更不是那林川北,怎麼贏?”桃兒反問道。
“別泄氣啊!奇跡總在最需要的人身上發生。”他繼續說,“你看看,從頭到尾,我們曆經了多少挫折和磨難,走到現在多麼不易啊。”
“萬事開頭難,你半路插隊來的,還好意思說自己曆經磨難。”我說,“不過你這麼說,也對。”
“雖然我也知道贏冠軍的幾率不大,但這不是主要目的啦,你想想啊,你們一炮而紅了,會有多少合作商找上門來,那時候你隻要把門開著,錢啊什麼的滾滾而來。”他繼續構造著未來的美好藍圖。
“然後呢?”桃兒問。
“把工作室改公司,這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在市中心寫字樓租上300平方米的辦公地方。”
“那得要多少錢?”我打斷他道。
“你怎麼老著急錢呢!”田馳不滿地回我,然後繼續興致勃勃地演講著,“前期不用招聘太多人,十個人左右,主要是設計師和商務談判專家。”
“什麼是商務談判專家?”桃兒亦打岔道。
“立足於公司的戰略方向,綜合考慮公司的利益,能有選擇性地把生意談成談好。”他解釋道。
“不就是業務員麼,我也行啊!”桃兒說。
“你是行,可你是公司董事啊,有董事去給人當業務員的嗎?”他一套一套地說著,桃兒一句一句問著。
而我接到安恩的電話。
“這還沒到晚上呢,你又睡不著了?”我站在屋外,對著電話對安恩說道。
“你在哪兒,幹嗎?”
她一句話問了我兩個問題。
“我們在夢想屋商討著未來大計呢!”
“你是要江山不要老公了是嗎?”
“我跟北北在醫院呢,我複檢。真夠有緣分的,你猜我遇見誰了?”
“不會又是馬蘇吧?”
“還有老陳,這次是千真萬確,證據確鑿。”
“而且還在婦產科!”安恩尖銳地說道,“我要是你現在就來捉奸在床!”
“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說話啊!”
“我不去。”我沒聽進她後來說過什麼,隻是最後說。
我轉身回屋,猛地抬頭,陽光刺入我的眼。原來已經快到盛夏的季節。
“那你是不是還想著能上市呢?”
“那太遙遠了,但是三年內一定能做成安定市內前三甲。”
他倆依舊爭論著,一問一答。
“拉倒吧,那都是遙不可及的夢!總決賽還沒譜呢,回頭讓人恥笑。”我說。
我一個人散步在小區附近的街道上,天色不算晚,正是夜晚最熱鬧的時候。
下班之後,田馳跟桃兒就去兩人世界了。而我說謊說,陳雲楓下班之後來接我。
“喲!好巧啊!”林川北在掛著號,安恩獨自走向前說道。
陳雲楓與馬蘇同時轉過身,看到她。
“怎麼又是你?”馬蘇先開口說道,“你是在跟蹤我?”
“老陳,你告訴她我是誰吧?”安恩語氣逼人地看著陳雲楓說。
“她是段橋依的大學同學,叫安恩。”
陳雲楓話說一半的時候,安恩眼疾手快地奪過他手中的化驗單。
“墮胎呀!”安恩尖聲喊道,“是不想要孩子,還是不能要孩子?”
“別不說話啊!”安恩繼續說,嗓門又拉高一個調,“老陳她是你什麼人哪,她墮胎要你陪著?”
安恩故作罵街的姿態引來一群人圍觀,而其中必然傳來了聲音:“很明顯嘛,孩子是他私生的。”又或者聽見:“看模樣應該不是戀愛關係,是小三兒吧。”
“你怎麼在這兒?”陳雲楓轉而問安恩。
“你心虛了?”安恩咄咄逼人,繼續嗆著,“別以為轉移話題就能逃脫,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呢。”
“別在這兒賊喊捉賊了,”馬蘇冷嘲道,“你以為你老公是清白的?”
“你別血口噴人,我不吃你這套!”安恩回應道,“至少我肚裏的孩子是我老公的,我沒有要偷偷墮胎!”
林川北掛好號回來,也許是心急,跑過來的時候摔得踉蹌。
他來什麼話都沒說,隻是一隻手扶著安恩撥開人群去了孕檢室。
“這死丫頭偏不信我的話,這回好了,人贓俱獲!”安恩挺著肚子,邊走邊說。
“你管那閑事做什麼,”林川北安慰她道,“自己還挺個肚子,這要有個萬一怎麼辦?”
“可我也不能不管啊!”她說,“真沒想到這陳雲楓竟然是這麼一個人!”
“她不是不信你的話,而是害怕麵對。”
“這有什麼的啊,反正沒結婚,大不了分手。就算結婚了,也得離婚!”
在收到安恩的短信之後,我便關掉了手機。她是個急性子,心裏憋不住事的人。
等我晃過神來,不去思考醫院裏發生的這一切,天空已完全被染成了墨色。好奇怪,白天陽光還那麼刺眼的晴天,晚上的天空居然連一顆星辰都見不到。
喧鬧的街道逐漸恢複平靜,我快忘記我已經獨自走了多久、走了多遠。
繼續向前走著,不遠處三五人圍著,中間地上躺著一個人。
竟會是林川北。
醫院走廊內,我獨自坐著。深邃的走廊一片安靜,盡頭的黑暗讓人恐懼,那裏會通向哪裏?整整過去兩個小時,急救室的門才打開。
運動元神經病,上下運動元合並受損。臨床表現為癱瘓,俗稱漸凍人,發病快的話,一年內死亡。醫生輕描淡寫地講述著,沒有半點刻意安慰。
“他這種病怎麼還能讓他飲酒呢,嫌他死得不夠快?”醫生深吸一口氣瞪著我說。
我看到牆上掛著的錦旗,才知道醫生的名字。
“他的左半側身子已經僵硬,”仲醫生繼續瞪著我說,“你是他女朋友還是老婆?”
“都不是,我是他的朋友。”我說。
“能治療嗎?”我問道。
他歎息一聲不再看我,也沒有作答。
我守著病房,沒有給安恩電話,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你都知道了?”他微弱地問我。
我點頭,“你以為跑步的方法就管用嗎?為什麼拒絕治療?”
“醫生說你不能喝酒抽煙,你怎麼還自作主張那天喝那麼多酒,還抽煙。”
“沒事,別聽醫生大驚小怪的。”
“你動一動那隻手給我看看。”我指著他的左手對他說,“那天你說摔傷的,現在該好了吧?”
“你怎麼還哭了?這不是好好的嗎?”他用力抬起左手,可滿頭大汗,似乎耗盡全身的力氣。
“一般來說,隻有中老年的人才會患這種疾病,年輕人運動神經元不容易受損,”仲醫生一邊說著,一邊在書架上尋找著什麼,“目前,患這種疾病的病因在醫學上尚未明確。”
“能治嗎?”我著急問道。
“無法根治,”仲醫生停止找書,盯著我說,“死亡率近百分之百。”
摧毀一個人最殘忍的方式,不是打敗他,而是讓他的信念坍塌。
就好像此刻的我。
那隻斷了尾巴的貓,何嚐不是另一個我呢?
我相信它的尾巴還能生長,僅此而已。
仲醫生的話瞬間把我打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感覺整個身體在往下墜,天昏地暗,又仿佛一股力量拽著我往上,剝離著我。
“這是西醫療法,必死無疑。”他繼續尋找著,“中醫療法具有整體治療的作用,對於一些病人可進行辯證施治,有利於對神經組織的修複,降低有害物質對神經元的損害。”
但是,完全康複的可能性不大。他最後又補充道,“最好的情況——癱瘓吧。”
“你非得擺張喪氣的臉嗎?”
第二天上午,他要求出院。坐在床邊對我說。
“你忘了你答應過我一件事。”他繼續說著。
回到那天早晨,我從他家出來,他曾這樣問過我。
“現在是履行你承諾的時候了,可不能跟上回一樣不守約定。”他說著,停頓道,“替我保密,不許告訴任何人。”
“可你這樣能參加婚禮嗎?安恩怎麼辦?”
“我有辦法的,都安排好了。”他回我。
他好像預料到我會是第一個發現他真相的人。
“不知道,也許是預感吧。”
他堅持要出院,仲醫生也攔不住,隻是配了幾副中藥。
“他都有勇氣一個人堅持到現在,還會害怕死亡嗎?”仲醫生拿給我藥,對我說。
“安恩告訴你醫院的事了?”
我煎著中藥,以為他休息了,卻發現他坐在沙發上津津有味地看著世界杯。
“不是晚上吃麼,現在還是中午,是不是太早了?”
“不早。藥又不知道現在什麼時候。”我說著,把湯藥放到他跟前。
“你一整晚沒睡覺了吧,”他暫停電視,對我說道,“這些我自己都會,我能搞定。”
“你喝吧。”我催促他,看著他一口一口把湯藥喝完。
而就在我彎腰收拾的時候,突然眼前一陣眩暈。
再醒來的時候,桃兒坐在我身旁。
“別緊張!”她笑嘻嘻地說道,“我給你脫的衣服。”
我一眼認出這張似曾相識的床,我睡在他家的主臥,跟上次一樣。
“你手機一直關機,人死哪去了啊!”桃兒指著我鼻子說,“怎麼在這兒?”
我在昏迷期間,林川北打電話給的桃兒。
“你倆怎麼會在一塊?你又為什麼突然暈倒?”桃兒一連串地問著我。
“你閉嘴啦!”我說道,“回家跟你解釋。”
說罷,我掀開被子,準備收拾。可上身居然是一絲不掛!
“衣服上麵一股味,我幫你脫下洗了。”桃兒說,“呐!還把你吹幹了!”
我搶過她手中的衣服,沒好氣地說,“多管閑事!”
已經是晚上七點多鍾,外麵灰色朦朧。
盛夏的夜來得遲些,但此刻已經是萬家燈火。
我跟桃兒一前一後走在回家的路上,這裏距離我們住的地方步行一刻鍾就到了。
我在前,她在後,我踩著自己的影子前行著。
“你是不是得什麼病了?”桃兒在我背後突然問道。
“啊?”
“我中午去的時候聞到屋內一股中藥味。”
我停住,等一陣風吹過。
“是啊!”我對她解釋道,“我正想和你說呢。”
“什麼!”桃兒跑我前麵,詫異地問道,“馬蘇去醫院墮胎,陳雲楓陪著?”
我點點頭,然後說,“後來我就關機了。”
“可能是沒吃飯的緣故吧,還走那麼長時間的路,體力不支,當時就這麼扶著垃圾箱,眼冒金星,半昏半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