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顆啟蒙星:互為死對頭的伏爾泰(2 / 3)

私有製的出現導致了國家的產生,那麼國家該如何運作呢?這就要涉及盧梭那本大名鼎鼎的政治學名作《社會契約論》。盧梭認為一個人太孤單,人們需要抱成團抵禦危險,共同求生。團體中每個人需要讓渡出自己的一定權力,組成一個政府,而政府又如何體現人們的意誌呢?這就要分清兩個概念:“公意”與“眾意”。“眾意與公意之間總是有很大的差別;公意隻著眼於公共的利益,而眾意則著眼於私人的利益,眾意隻是個別意誌的總和。”公意未必總是正確,但絕對應該是最符合大眾的意誌,而眾意代表的是團體的意誌,部分的意誌。社會契約的目的就在於把每一個人的人身和全部權力置於公意的指導下,每個成員都要接受自己是整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同時也意味著如果你哪天不想服從公意,那麼社會全體會強迫你必須服從。比方說,法律就是公意的產物,法律代表著社會全體的公意,服從法律就是服從自己。當然,如果你沒事幹想挑戰一下法律,那麼你立刻會體驗到什麼是強製和暴力。

社會契約在盧梭那裏和在霍布斯那裏有著很大的區別,雖說二者都讚同人們讓渡出自然權力,但是霍布斯認為人們應該把讓渡出來的權力交給君主,而盧梭則認為應該交給由每個人組成的社會共同體。緊接著,盧梭在社會契約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主權在民”的思想,這個思想可謂是《社會契約論》的精華所在。這個思想不同於霍布斯的“君權神授”,不同於洛克與孟德斯鳩的“三權分立”,盧梭的“主權在民”認為一個國家的主權完全屬於這個國家的全體公民。盧梭認為主權就是公意的體現,人民主權不可轉讓,不可分割,至高無上不容侵犯,不可代表。說白了,人民要是哪天覺得政府沒能代表我們的公意,那麼我們就會揭竿而起推翻你。

研究盧梭很到位的羅素曾寫道:“從盧梭時代以來,自認為是改革家的人向來分成兩派,即追隨他的人和追隨洛克的人。有時候兩派是合作的,許多人便看不出其中有任何不相容的地方。但是逐漸他們的不相容日益明顯起來了。在現時,希特勒是盧梭的一個結果,羅斯福和丘吉爾是洛克的結果。”盧梭激進民主主義理論的“主權在民”思想,正是法國大革命的指導思想,法國的《人權宣言》和後來美國的《獨立宣言》,都吸收了盧梭的觀念。法國大革命雅各賓派的領導人羅伯斯庇爾就是盧梭的擁躉,他還曾去拜訪過盧梭。

如果說理性主義到了叔本華、尼采那裏,已經病入膏肓,那麼,從盧梭開始,理性主義就開始了有疾在腠理。盧梭反對理性主義,重視人的情感,學富五車的康德對盧梭這一點極為看重,康德覺得自己的哲學雖然嚴謹縝密,卻唯獨漏掉了盧梭筆下那活潑真實的人性。康德於是極為推崇盧梭,他將盧梭的頭像掛在自己臥室的牆頭,盧梭的《愛彌爾》出版,為了一睹為快,康德甚至不惜打亂了持之以恒的下午四點遛彎的習慣。

這本讓宅男康德愛不釋手的《愛彌爾》,其實是一部教育學經典,盧梭重點討論了當文明開始束縛人性,我們該如何教育兒童。在盧梭看來,一個嬰兒從出生之日起,就處在不自由的奴隸狀態,大人們拿競爭、虛榮、猜疑、貪婪、嫉妒等這些孩子們尚未形成的欲念去刺激和教育他們,孩子們每被灌輸一次,心靈中就種下了惡的禍根。在書中,盧梭以小說的形式講述了一個被隔離開來的孩子的故事。愛彌爾是一個被城市文化隔離的自然人,他的老師是大自然。盧梭以此來論證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教育要從娃娃抓起,對娃娃要實行自然教育,讓他們使用大自然賦予他們的一切,對他們的身體進行幫助和補充,但不能縱容他們的欲望,鼓勵他們表達和發展自己的天性。孩子們的第一個情感是自愛,第二個情感是愛周圍的人。他們的教育應該遠離腐敗墮落的社會和文明,不受任何偏見與欲望的誘惑。

《愛彌爾》讓今天的教育家來看,也不失為一本充滿真誠和良知的教育學著作,然而,這本倡導自然教育的溫和的教育學著作,在當時教會壟斷教育的背景下,卻被定義為異端邪說,《愛彌爾》被當眾銷毀。可憐的盧梭,幼小心靈遭受嚴重傷害,加之當局的威逼迫害,盧梭的被迫害妄想症加劇。這時候,休謨雪中送炭。於是,盧梭奔赴英國避難。

我曾在《雌雄大俠:波伏娃與薩特》裏談到,法蘭西民族和中華民族的相似度很高,比方說我們都熱愛俗世生活,講究口腹之欲。除此外,我們兩個民族的哲學也頗為相似,和其他講究思維高度抽象、喜歡營造哲學體係的他國哲學家相比,我們兩國的哲學較為注重感性思維,喜歡關注現實,關注感性,關注更多的經驗層麵。因此,和中國哲學飽受非議一樣,盧梭也被懷疑到底算不算是一個哲學家。盧梭和別的哲學家的確不一樣,他沒那麼關心哲學的本體論、認識論,他的著作也沒用規範的哲學語言,但盧梭的的確確是位哲學家,而且他的地位還是哲學家中的導師,任何一個試圖要編寫哲學史的人,都不會漏掉盧梭這一章。

盧梭的一生是分裂的一生,是偽善的一生。盡管他在《愛彌爾》中呼籲要教育兒童,可他自己卻狠心地把親生的五個娃兒全部丟進育嬰堂,他的理由無恥透頂:撫養這些孩子需要錢,於是我不得不去拚命賺錢,賺錢太累我容易過勞死,我死了孩子就沒人撫養了,所以還不如直接送到育嬰堂。盧梭甚至會掄起拐杖追著打路邊因調皮撞到他的孩子。盡管盧梭在《新愛洛琦絲》裏用優雅的筆觸描寫愛情,開創浪漫主義的先河,可盧梭卻一輩子虐待自己那個不識字的妻子,提起妻子永遠充滿不屑和鄙夷。盡管盧梭強調情感大於理性,可他除了愛情失敗外,友情上也顆粒無收,他和伏爾泰吵翻了,和狄德羅分道揚鑣了,甚至對幫助他到英國避難的休謨,他也充滿懷疑,最後也和人家恩斷義絕割席斷交了。

盧梭充滿了才情和抱負,偏又自戀自私,偏執多疑。他一輩子活得畏畏縮縮,窩窩囊囊,他似乎試圖窮盡自己悲催的一生來驗證那個在《社會契約論》開篇提到的觀點:

人生而自由,卻又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

盧梭與伏爾泰:死對頭

法國皇帝路易十六在大革命時期曾被囚於宮中,一日,他讀到伏爾泰和盧梭的著作,竟然掩麵長歎:是這兩個人摧毀了法國!伏爾泰與盧梭這兩顆啟蒙運動之星,曾經並肩作戰,惺惺相惜,可最終還是未能免俗落入文人相輕的窠臼,攻擊謾罵、惡語相向、恩斷義絕,聯袂上演了一出哲學史上的鬧劇。

曾有報道說,國外一對研究哲學的夫婦,因為一個是黑格爾主義者,一個反黑格爾主義,夫妻二人最終分道揚鑣,分手離婚。普通人聽到這則消息紛紛感覺:這事也太不可理喻、矯情造作了。而事實上,這事一點不作,一男一女結合在一起,剛開始情yu攻擊著分歧,一切微不足道,但日子久了,理性最終會占據主導。我們常說“道不同,不相為謀”,這個“道”,可以狹義地理解為性格、觀念、處世方式;廣義地講,這個“道”就是世界觀、價值觀、哲學立場。盧梭與伏爾泰之爭,表麵看來盧梭性格多疑陰暗,敏感自卑;伏爾泰心寬體胖,不易受情緒波動影響。而本質上,背景、哲學立場、世界觀上的差異最終導致了二者反目成仇。

伏爾泰比盧梭年長18歲,他是啟蒙運動中最負盛名的人物。伏爾泰出身富貴腰纏萬貫,出手闊綽不知窮滋味;盧梭卻出身底層窮困潦倒,一生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當伏爾泰在各大沙龍裏遊刃有餘如魚得水縱情享受時,盧梭正寄人籬下卑微困窘;伏爾泰是上層社會風度翩翩的公子哥,而盧梭卻是為了生計連偷帶騙的小混混;富家子弟伏爾泰追求著高層次的成功,嚐盡人間冷暖飽受白眼的盧梭卻熱愛自然,渴望被尊重與被愛。不同的階層,不同的經曆,盡管同為啟蒙運動的明星,他二人的思想卻“和而不同”:伏爾泰強調理性,重視科學技術與文化,興致勃勃地想建立新興城市;盧梭則反感理性,反技術反文明,向往著純天然複古風的桃花源。伏爾泰寄希望於社會改良,開明君主製比較適合法國;盧梭則主張打碎舊製度,建立共和製。伏爾泰認為私有財產不容侵犯,社會平等很難實現;盧梭則呼籲消滅私有製,實現人人平等。盧梭是狂熱的革命派,伏爾泰是寬容的保守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