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許敬宗從貞觀十七年後升遷的速度也不算慢,然而跟同時期的馬周和劉洎比,他幾乎相當於原地踏步。馬周和劉洎起步都比他晚,馬周在貞觀初年還是白丁,劉洎則是武德年間的降官,然而這兩個人,都在李世民的提攜下迅速攀升,最後都成為與長孫無忌、房玄齡並列的宰相團成員。
再看許敬宗,隋末就仕途起步,曆經武德九年、貞觀二十三年,光是在大唐王朝就混了整整三十二年,然而到李世民駕崩,他連個正三品都沒混上。
跟同為十八學士的長孫無忌沒法比,跟馬周和劉洎這些平步青雲的人也沒法比,三十多年宦海沉浮的許敬宗,心中有比他人更多的失落。
進入高宗一朝,許敬宗總算借著皇帝的光,升任禮部尚書,這一年許敬宗已經五十七歲了。
由禮部尚書進位宰相團並非難事,然而在這個關鍵的時刻,許敬宗又栽了一個跟頭。
起因是他嫁了一個女兒。
許敬宗把女兒嫁給了嶺南部落酋長馮昂的兒子。馮昂雖然已經歸順唐朝,但他的身份還是嶺南部落酋長,在正統讀書人看來,這就是蠻酋,有身份的家庭是不會跟蠻酋通婚的,他們認為這樣跌份,有失體統。
許敬宗毅然決然地將女兒嫁了過去,為了民族的融合,為了國家的統一,當然更多是為了錢,因為馮昂給的錢很多,讓許敬宗動了心。
延伸說一句,玄宗朝那位有名的太監高力士是馮昂的後人,隻是高力士從小被姓高的宦官收養,便姓了高,其實他祖上姓馮。
許敬宗貪財嫁女迅速被禦史彈劾,於是再次被貶,從禮部尚書被貶為鄭州刺史。
兩年後,許敬宗總算回來了,出任衛尉卿,這個職務是管理宮廷軍械,品級從三品,與禮部尚書的正三品還有差距。
略讓他欣慰的是,他還能監修國史,同時還是弘文館學士。
朝廷大權依然掌握在長孫無忌手中,長孫無忌從貞觀初年一直紅到了現在,差不多有三十年了;許敬宗呢,除了短暫地出任過禮部尚書,多數時間他連正三品都不是,更談不上成為宰相了。
時間走到了永徽五年,黑暗的天空中終於出現一絲光亮,武則天與王皇後的爭寵讓許敬宗看到了希望。他希望變革,他希望易後,隻有改變現狀,他才有揚眉吐氣的機會。
永徽五年,他六十二歲,渴望變革本應該是年輕人的專利,而六十二歲的許敬宗時刻在渴望著變革。
他看透了易後背後的局,這次易後表麵上爭奪的是皇後之位,實際上卻是李治和武則天的一箭雙雕:他們希望通過易後,既把現在的王皇後拿下,同時將權傾朝野的長孫無忌放倒。
這是李治和武則天的如意算盤,同時也是許敬宗的算盤,現在他們把算盤珠子撥到了一起,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在許敬宗自發對長孫無忌遊說時,他還隻是從三品的衛尉卿,不久他的心跡被李治和武則天知曉。永徽六年九月,許敬宗由衛尉卿升任禮部尚書,重回正三品的行列。
在他的鼓吹之下,李治堅定了換後決心,並在李的默默支持下,成功將王皇後廢黜,由武則天繼任皇後。
易後大獲成功,許敬宗站對了隊。
在冊立皇後、擁立太子的過程中,許敬宗處處敢為人先,深得李治和武則天的信任。
無利不起早,起早必有利,許敬宗的盡心盡力很快收到回報,公元657年,六十五歲的許敬宗被擢升為侍中(最高監督長),這標誌著他終於成為真正的大唐高官,終於成為宰相團的一員。
為了這一天,許敬宗已經奮鬥了四十多年。
一年後,原中書令李義府被貶出長安,空出來的中書令職位由許敬宗接任。此時,朝中已無長孫無忌、褚遂良、於誌寧、柳奭、來濟、韓瑗的蹤跡,他們或死或貶,而那個曾經被長孫無忌當麵多次嗬斥的人成為皇帝的新寵,他所受的恩寵,無人可比。
隨後的十幾年,許敬宗一直受盡恩寵,在此期間,曾經與他相提並論的李義府已經被流放巂州,老死在那裏,而許敬宗在長安受到的恩寵一切如舊。
公元666年,許敬宗七十四歲,這一年他又得到了格外的恩寵,他與李因年老行動不便,李治格外恩準兩人可以騎小馬一直到禁宮門口,從而大大降低他們上朝的勞累程度。
恩寵便是如此撲麵而來。
盡管許敬宗受盡恩寵,但他口碑不佳,人品遭到廣泛質疑,與他同時代的人似乎都在問,這個受盡恩寵的人,有做人的底線嗎?
事實證明,他這個人沒有底線,人品成疑。
首先在監修國史方麵,他居然沒有一個史官應有的職業操守:身為史官,本應秉筆直書,是非曲直,實話實說,而他,沒有客觀標準,隻有個人好惡。
封德彝本是隋唐兩朝大臣,原本在曆史上還是做過一些事情的,沒有史書上寫的那麼不堪,然而在許敬宗的筆下,我們看到的封德彝就是一個老混子,老滑頭。
為什麼會這樣呢?
這是因為封德彝與許敬宗的陳年恩怨。
封德彝不止一次說過,虞世南人品高尚,江都兵變時願意替兄長虞世基去死,而許敬宗身為人子,眼看父親許善心被殺卻隻顧自己跪地求饒保命。封德彝的話壓了許敬宗很多年,因此等到許敬宗監修國史時,他就用筆壓了封德彝幾輩子。
除了個人好惡,許敬宗修史還收錢,如果打點到位,他可以保證在史書中把你的祖上寫得好一點。
左監門大將軍錢九隴是許敬宗的女婿,這段聯姻也是因為錢,錢九隴出的錢多,許敬宗便把女兒嫁給了他。有了這層關係,本來隻是皇家奴才的錢九隴被許敬宗修改為出身豪門望族,同時許無中生有地為錢九隴增加功績,居然與開國有功的劉文靜、長孫順德相提並論。
許敬宗的兒子娶尉遲敬德的曾孫女為妻。在接受尉遲敬德兒子尉遲寶琳的賄賂後,在許敬宗的筆下,就出現了一個接近完美的尉遲敬德。
還有一個叫龐孝泰的人,本來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蠻夷酋長,跟隨唐軍出征高句麗時被高句麗兵打得落花流水,不過在許敬宗的筆下,龐孝泰搖身一變,成為與蘇定方並駕齊驅的威武漢將。
由此可見,許敬宗寫的不是曆史,而是企業家付費的有償報告文學。
令人欣慰的是,許敬宗死後,由他監修的國史被重新整修,總算一定程度地恢複了曆史的本來麵目。
除了監修國史讓人詬病,許敬宗對兒子的無情也讓人詬病不已。
或許許敬宗會委屈,也會不服,因為他針對的不是兒子,而是情敵。
很不幸,在許敬宗家裏,兒子和情敵合二為一。
妻子去世之後,許敬宗喜歡上妻子的一個婢女,便把婢女升級做了繼室(第二任妻子),並讓她姓虞,可能是取“虞姬”之意。
然而,許敬宗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他隻知道“虞姬”頗有姿色,卻不知道自己的長子許昂早跟“虞姬”有染,而且在“虞姬”成為繼母之後,兩人的不正當關係依然繼續。
許敬宗終於知道了真相,他沒想到兒子竟然把綠帽子戴到了自己頭上。盛怒之下,許敬宗將“虞姬”休掉,然後上書皇帝,以“不孝”之名將許昂流放嶺南。多年之後,許敬宗才回心轉意,上書請求皇帝將兒子從嶺南召回。
許昂從嶺南回來後擔任過一個小小的縣令,不久就死在縣令任上,而他與父親的結卻永遠解不開了。
從貪圖錢財、嫁女給蠻夷酋長之子,到收受賄賂篡改曆史,再到冷酷無情將親生兒子流放嶺南,都說明一個問題:許敬宗做人沒有底線,人品有問題。
關於許敬宗的人品問題,太宗李世民看得比誰都透。
《貞觀政要》中有這樣一個記載:
唐太宗問許敬宗:“朕觀群臣之中,你算很賢能的一個,但是有很多人說你的不是,這是為什麼?”許敬宗回答說:“春雨如膏脂,農夫喜歡它的潤澤,行人卻厭惡它使道路變得泥濘;秋月明亮如鏡,佳人喜歡賞月觀賞,而盜賊卻嫌它太亮。天地之大還有人抱怨它們的缺憾,何況為臣?我沒有肥羊美酒來調和眾人口中的是非,所以是非不可聽,聽了也不能說。皇帝聽了,臣子就要受戮;父親聽了,兒子就要遭殃;夫妻聽了就會離婚,朋友聽了就會絕交,親戚聽了就會疏遠,鄉鄰聽了就會遠離。人生有七尺之軀,卻需要謹防三寸之舌,舌上有可怕的龍泉,殺人不見血。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無人說?”
對答如流,有理有據,巧舌如簧,許敬宗的才氣確實不是蓋的。
縱使許敬宗對答得體,也沒有得到李世民的信任,終貞觀一朝,許敬宗始終沒有得到重用,症結就在於他的人品讓李世民很是質疑。
回望貞觀一朝,重臣之中除了長孫無忌外,房玄齡、杜如晦、魏征、岑文本、馬周、於誌寧、李靖、李世(即李,避唐太宗李世民諱而改名)等人的人品都廣受讚揚,有才的許敬宗身為根紅苗正的“十八學士”之一,卻沒有在貞觀一朝受到重用,根本原因還是人品一項拖了後腿。
到了高宗朝,許敬宗風生水起,二次創業成功,究其原因是李治和武則天已無李世民的道德判斷標準,他們需要的是一個人的能力,一個人的術,因此有才無德、做人沒有底線的許敬宗得到重用。在這一點上,武則天的用人標準跟劉邦以及曹操如出一轍:但求有才,不求有德!
公元670年,七十八歲的許敬宗請求退休,皇帝李治恩準,同時擢升許敬宗為特進,享受正二品待遇。
兩年後,許敬宗走完人生路,享年八十歲。
許敬宗身後,關於他的諡號又起風波。
太常博士(祭祀部禮儀官)袁思古給出了一個諡號——“謬”。按照諡法規定:名實不符為謬。
理由呢?
許敬宗貪財將女兒嫁到嶺南蠻夷部落,同時又冷酷無情地將親生之子長期流放嶺南,如此名實不符,是為“謬”。
對於這個不體麵的諡號,許敬宗的孫子許彥伯提出抗議,他認為袁思古是出於與許家有舊怨,所以用這個諡號來報複。
這時初唐四傑之一王勃的父親、同為太常博士的王福畤出來說話了:“諡號,是一個人蓋棺定論之後的稱謂,如果說得失隻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那麼榮辱可是關係到千古的事。如果袁思古與許家的私怨屬實,那麼自當依法查處,看袁思古究竟有無挾私報複。如果袁思古沒有,那麼已經定案的就無法更改,就是‘謬’。”王福畤話說得很硬氣,在他心中,早就將“謬”字刻在了許敬宗的身上。此人不“謬”,何人“謬”?
戶部尚書戴至德出來過問:“許敬宗受恩寵到如此程度,你們怎麼能給他定個‘謬’字呢?”王福畤正色道:“晉朝的司空何曾忠孝兩全,隻是因為每天在飲食上的費用超過一萬,由此就定為‘謬’。許敬宗忠孝跟何曾沒法比,飲食男女問題上又比何曾嚴重得多,定一個‘謬’字,對得起許家了!”
到這個時候,李治不出來過問不行了,他命令尚書省五品以上的高官就許敬宗的諡號重新進行審議。
禮部尚書袁思敬出來打了一個圓場:按照諡法,既過能改為恭,那麼就給許敬宗定為“恭”吧。
恭,既過能改,就是它了。
李治下詔,準奏。
自此,許敬宗被蓋棺定論:恭!
一個有才無德之人,一個做人沒有底線的人,盡管生前受盡恩寵,死後卻躲不過道德的審判。有人說他在宇文化及的刀鋒下苦苦求饒是“能屈能伸”,有人說他極力鼓吹立武則天為皇後是“審時度勢”,同樣的事情,居然會有截然不同的兩種解釋,這就是曆史的玄妙。
如果許敬宗地下有知,他可以學一學他的後生晚輩狄仁傑,學一學人家如何能在武則天麵前受盡恩寵,同時留下千古盛名。
狄仁傑的諡號為“文惠”:文,經天緯地為文,道德博厚為文;惠,柔質慈民為惠。
兩相對比,人比人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