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被逼出來的!

論條件,宋之問也是不差的,“偉儀貌,雄於辯”(《新唐書·宋之問傳》)。

那麼我這張舊船票能否搭上陛下您的客船呢?

宋之問決定投石問路,為武則天寫了一首《明河篇》。

《明河篇》的最後幾句是這樣寫的:

明河可望不可親,

願得乘槎一問津。

更將織女支機石,

還訪成都賣卜人。

宋之問這是借用曆史典故向武則天表白心跡:“陛下,我能登船嗎?”

沒想到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武則天在看了他的詩後說道:“我並不是不知道宋之問是個有才氣有情調的人,可惜他有口臭啊(吾非不知之問有才調,但以其有口過)!”

或許是傷了自尊,或許是另辟蹊徑,搭不上武則天客船的宋之問轉而抱住了張易之、張昌宗的粗腿。為了表示忠誠,宋之問甚至搶著為張易之倒夜壺,真是豁得出去啊。

盡管宋之問在大唐王朝的詩人中算不上最有名的,但是他的宦海浮沉值得一說,尤其是他經曆了武則天時代以及後武則天時代。

宋之問在唐史中留下名字,不僅因為他的投機,同時也因為他的詩篇。不過他的詩篇也留下了千古迷案,這個迷案就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版權的歸屬問題。

從現有的史料來看,如此風華絕代的詩句背後,可能隱藏著一起驚天血案,血案的被害人名叫劉希夷,而疑似凶手便是宋之問。值得一提的是,宋之問還是劉希夷的親舅舅,不過宋舅舅倒是比劉外甥還年輕五歲。

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全文如下: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洛陽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長歎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複誰在。

已見鬆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複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

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祿池台開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

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發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惟有黃昏鳥雀悲。

劉希夷這首詩收錄在《全唐詩》中,而在《全唐詩》中宋之問的眾多詩篇中有一篇叫《有所思》,兩相對照,讓人大跌眼鏡:兩首詩中居然隻有第二句有所區別,劉希夷詩中為“洛陽女兒”,而宋之問詩中為“幽閨女兒”,其餘部分完全相同。

那麼兩人到底是誰剽竊誰的呢?至今是一樁無頭公案。不過絕大多數人將矛頭指向了宋之問,多數人認定,是宋之問剽竊了劉希夷的詩篇。

關於這段公案,唐人筆記《劉賓客嘉話錄》有如下記載:

劉希夷詩曰:“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其舅宋之問苦愛此兩句,知其未示人,懇乞,許而不與。之問怒,以土袋壓殺之。宋生不得其死,天報之也。(言之鑿鑿)

按照這個說法,劉希夷這一風華絕代的詩篇之後確實藏著這樣一起血案,而凶手正是他的舅舅宋之問。

不過《大唐新語》則記載說:

詩成未周歲,為奸所殺。或雲宋之問害之。(有此一說)

總之,這是一起無頭公案,矛頭指向大詩人宋之問。

為什麼大家都願意把矛頭指向他,把髒水潑向他,究其原因,此人雖然聲名赫赫,卻也劣跡斑斑,用非著名相聲演員郭德綱的話說:“人品太次!”

如果把宋之問的一生作一個梳理,你會發現,原本他也是一個勤學苦讀之人,他也想靠自己的學識和詩篇為自己贏得一條終南捷徑。

宋之問弱冠知名,尤善五言詩,當時無能出其右者。剛進入仕途時,他與初唐四傑之一的楊炯是同事,不久成為洛州參軍,後來輾轉升遷為尚方監丞、左奉宸內供奉。

在擔任左奉宸內供奉期間,他深受張易之和張昌宗兄弟賞識,張氏兄弟的不少文章都是由宋之問代筆。宋之問以為找到了一條快速升遷之路,因為他抱住了張易之和張昌宗的粗腿。

然而,好時光總是短暫,短暫到稍縱即逝。

公元705年正月二十二日,張易之和張昌宗兄弟出了點小事,事也不大,也就是被實行兵諫的張柬之把腦袋搬了家。

宋之問的天塌了下來。

作為張易之、張昌宗的黨羽,宋之問與弟弟宋之遜被趕出洛陽,貶到瀧州做一個小小的參軍。瀧州位於今天廣東省雲浮市下屬的羅定市,在唐代,那裏是典型的瘴癘之地。

環境如此惡劣,宋之問心裏打起了退堂鼓,難道就在這瘴癘之地坐以待斃?難道就這樣錯過洛陽的花花世界?不,絕不!

不久,宋之問與弟弟宋之遜未經皇帝批準,便從瀧州逃回了洛陽,宋之問的一個名篇就是在這次逃亡路上寫就:

嶺外音書斷,終冬複曆春。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兩隻叫作宋之問、宋之遜的流浪狗不敢公開露麵,而是躲進了張仲之家裏。對於張仲之而言,這一次不是引狗入室,而是徹徹底底地引狼入室。

當時張仲之正在與駙馬都尉王同皎謀劃徹底鏟除武三思,張仲之和王同皎情緒高昂,話語激動,他們以為是在自家私宅便不以為意,卻忘記了家裏多了兩條姓宋的流浪狗。

宋之問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裏麵人的談話讓他心驚肉跳,同時心潮澎湃,自己一直在等待東山再起的機會,這不就是機會嗎?

用恩人的血染紅你的頂子?沒錯!

在宋之問的授意下,宋之問的侄子宋曇火速向武三思做了密報,結果毋庸多言,張仲之、王同皎死於非命,家產被沒收,所有的告密者都得到了重用。宋之問、宋之遜這兩隻流浪狗再也不用流浪了,從今以後,你們就在洛陽為官,加授朝散大夫,從五品,享受副局級待遇。

之後的宋之問繼續著自己尋找粗腿的道路,他像一隻蝴蝶,在武三思、太平公主、安樂公主之間飛來飛去,一個倒下了,再去找下一個,一個勢頭弱了,立刻再去找勢頭強的。

武三思死了,他投向了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的勢頭弱了,他又投向了安樂公主。

在宋之問留下的詩篇中,有一首詩便是為安樂公主作的,題目是《宴安樂公主宅得空字》。

英藩築外館,愛主出王宮。賓至星槎落,仙來月宇空。

玳梁翻賀燕,金埒倚晴虹。簫奏秦台裏,書開魯壁中。

短歌能駐日,豔舞欲嬌風。聞有淹留處,山阿滿桂叢。

宋之問滿懷深情地寫下了這首詩,在他的眼前,似乎一片陽光燦爛,或許不久之後,他就能在安樂公主的庇護下更進一步,為大唐王朝發揮更多的光和熱。

事實上,在中宗朝,宋之問還是做了一些事情的,中宗選拔文學之士,宋之問與杜甫的祖父杜審言一起成為修文館學士。後來宋之問主持典舉,所引拔的人才多數都是後來知名的人物,由此可見,宋之問選人還是非常有眼光的。

有如此良好的表現做基礎,再加上有安樂公主這棵大樹,中宗李顯準備提拔宋之問為中書舍人。中書舍人為天子近臣,負責起草詔令,如果能夠得到這一官職,日後登堂入室進而成為宰相也猶未可知。

金光大道就在眼前,宋之問離成功隻差一厘米。

這時一個位高權重的人物站了出來,對中宗李顯說道:“我反對!”

說這話的人是太平公主,她因為宋之問棄她而去而懷恨在心,在這個關鍵時刻,她投下了反對票。

宋之問完了,他得罪了皇帝尚要禮讓三分的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反對的理由很簡單:宋之問在主持典舉時收受賄賂,聲名狼藉。

前麵便是中書舍人,宋之問卻無法邁過眼前的鴻溝。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明明在你眼前,你卻始終與之差了一厘米。

中書舍人的夢破滅了,宋之問被貶作汴州長史,還沒啟程,新的任命又下來了,不用去汴州了,直接去越州吧。汴州在今天的開封,越州在今天的紹興,前者離洛陽很近,後者離洛陽已遠。

睿宗即位,宋之問在越州也待不住了。睿宗以宋之問曾經依附過張易之、武三思為由,將他發配欽州,欽州在今天廣西的欽州,那裏有防城港,那裏有北部灣。

困頓在欽州的宋之問不會想到,在人生的最後時刻,他連欽州也待不住了。

李隆基登基後,除惡務盡,宋之問這個先後依附於張易之、武三思、太平公主、安樂公主的問題人物終於走到了路的盡頭。

關於宋之問的最後時刻,《新唐書》如是記載:

宋之問得詔後汗流不止,滿地亂走,不知道該怎麼辦。一同被賜死的冉祖雍向使者求情說:“之問有妻子,請允許他們告別。”使者許之,而宋之問哆哆唆唆詞不達意,什麼事也沒有交代成。冉祖雍怒曰:“我和你都辜負了國家,按罪當死,你還囉唆什麼呢?”宋之問聞言,乃飲食洗沐就死。

其實,拋開人品不談,單就詩詞成就而言,宋之問稱得上初唐詩壇上的一顆巨星。

《新唐書》如是評價:宋之問、沈佺期,又加靡麗,回忌聲病,約句準篇,如錦繡成文,學者宗之,號為“沈宋”。

在宋之問的身後,他的詩風深刻地影響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他前同事杜審言的孫子——詩聖杜甫。

卿本佳人,奈何為賊?

如果把張氏兄弟與之前的薛懷義相比,就會發現,薛懷義跟張氏兄弟根本不在一個數量級上,薛懷義隻是處於受寵的初級階段,而張氏兄弟已經到了登堂入室的高級階段。

公元700年六月,武則天將控鶴府改為奉宸府,同時委任張易之為奉宸令(內衛親衛主管),張氏兄弟的地位再次上升。

從此之後,隻要武則天在內殿舉行宴會,張氏兄弟與諸多武姓皇族親王一起陪坐,喝酒賭博,嬉笑怒罵,儼然皇族一員。

這時,拍馬屁的人蜂擁而至,其中的極品居然奉承張昌宗是周靈王王子姬晉的轉世。

為何有此說呢?

這還得從姬晉的傳說說起。

傳說姬晉有一次偶遇道行高超的道士,於是辭別父王周靈王跟隨道士進山修道,數十年後的七月七日,姬晉得道升天,騎著白鶴緩緩從地麵升起,直衝太空,遠近無數人見證了姬晉升空的奇跡。

無疑,姬晉是仙人,而張昌宗就是這位仙人的轉世。

這馬屁拍得正合武則天的心意。

隨後武則天就給張昌宗置辦了一身行頭,然後將張昌宗照傳說中的姬晉打扮了起來。

張昌宗身穿羽毛編織成的衣裳,吹著簫,在後宮的庭院裏,乘坐木製的仙鶴。在音樂的伴奏下,張昌宗儼然姬晉的化身,這副場景“打動”了諸多逢迎拍馬的人,他們紛紛寫詩讚美這個奇妙時刻。

其實在我看來,形容這個時刻用兩字最簡練:鳥人!

當然,“鳥人”張昌宗並非總是扮演鳥人,在一些時候他還需要做一些正事,比如編撰《三教珠英》。

《三教珠英》其實就是編撰佛教、道教、儒教的精華,將三教中的精華按照門類編撰起來。之所以要編撰《三教珠英》,是武則天為了借此堵上天下人的嘴,借此表明招張氏兄弟進宮不是為了享樂,而是為了編書,同時也為張昌宗和張易之尋找立功的機會。

經過張昌宗和張易之的“努力”,經過宋之問、張說、李嶠等二十六人的不斷努力,一千三百卷的《三教珠英》編撰成功,張昌宗和張易之由此得到了封賞的機會。

不久,張昌宗被加官司仆卿(畜牧部部長),張易之為麟台監(皇家圖書院院長)。

兄弟倆受寵之勢,天下無雙。

在兄弟倆受寵的同時,他們的其他兄弟也活躍起來。他們的弟弟張昌儀這時正擔任洛陽縣令,借著兩位兄長的光,他成為遠近聞名的能人,想買官的人紛紛來求他幫忙,而他也是來者不拒,反正都是無本萬利的買賣。

一天在上朝的途中,他遇到了一位候補官員,他並不認識這位官員,但是他認識這個人手中的五十兩黃金。

這一幕對於張昌儀來說太熟悉了,兩人沒有多餘廢話,一個交錢,一個收錢,然後張昌儀就把這位官員的申請書交到了吏部侍郎張錫的手中。

整個過程一氣嗬成,毫不拖泥帶水,張昌儀隻是掃了一眼申請書,記得那個候補官員姓薛。

沒過幾天,吏部侍郎張錫找來了,有麻煩了。

原來張錫不小心把候補官員的申請書弄丟了,而他又沒記住那個官員的名字,這才急三火四跑來問張昌儀。

張昌儀一聽,火冒三丈:“你問我?我問誰去?我隻記得他姓薛。我看這樣得了,把所有姓薛的候補官員都安排個官當吧!”

幾天後,六十多位姓薛的候補官員都被補上了實缺,這一切都是拜張昌儀所賜。

不久,張昌儀又鬧出了一個段子,起因是他的新居。

在哥哥們的提拔下,張昌儀由洛陽縣令升任尚方少監(宮廷供應副總監)。借著升官的喜慶,他建造了一座新居,新居的規模排場甚至超過親王和公主的住宅,在洛陽城內很是紮眼。

沒過幾天,張昌儀家的大門上多了一行字:“一天絲,能做幾天絡?”

這行字是什麼意思呢?翻譯過來就是:“你總有一天會死,還能快樂幾天?”顯然這行字與小兵張嘎的話有異曲同工之妙,“別看今天鬧得歡,小心明天拉清單”。

看了這行字後,張昌儀有些惱火,不過也無可奈何,隻能擦去了事。

沒想到,第二天,這行字又不期而至。

再擦!

再寫!

再擦!

再寫!

反複了六七次。

最後張昌儀煩了,索性在這行字下回了一個帖:

“快樂一天就好!”

之後,整個世界安靜了下來,寫字的人沒有再寫,張昌儀隨後便把這兩行字統統擦去,新居的惡作劇終於告一段落。

然而,曆史上的很多話往往一語成讖,張昌儀以為自己隻是隨便一寫,不算數的,卻沒想到,在不經意間,他們兄弟的命運已經注定了。

他們確實不止快樂了一天,他們快樂了很多天,但是總有一天他們會死,而且是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