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傑回應說:“我之前推薦的張柬之還沒有用呢!”
武則天有些驚訝:“我已經用了啊,不是已經委任為雍州司馬了嗎?”
狄仁傑說:“我推薦的是宰相,不是司馬。”
聽了狄仁傑的話,武則天又將張柬之由雍州司馬升任為秋官侍郎(司法部副部長)。又過了一段時間,經過狄仁傑和姚崇的聯合推薦,張柬之終於得以參知政事,成為名副其實的一員宰相,這時他已經七十九歲了。
張柬之成為宰相之後,光複李唐王朝的布局開始向深入進行,這時張柬之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接替他出任荊州長史的楊元琰。
公元700年九月,張柬之由荊州長史升任秋官侍郎,楊元琰則前往荊州接替張柬之留下來的位置。兩人在交接之後一起到長江泛舟,就是這次泛舟讓兩人的手緊緊握到一起。
船劃入江心時,能夠傾聽他們交談的隻有不斷奔流的江水,這時兩人一起談論武則天。談到武則天顛覆唐朝開創周朝,言談之中,楊元琰慷慨激昂,渴望光複的心噴薄而出,張柬之看在眼裏,喜在心裏,他慶幸又找了一個誌同道合的人。
等到張柬之成為宰相之後,他便把楊元琰從荊州長史擢升為右羽林軍將軍,同時把狄仁傑推薦過的桓彥範和敬暉都安插進左右羽林軍,成為羽林軍的將軍,同時被張柬之安插進去的還有倒台多年的李義府的兒子李湛。這些人一起,構成了日後光複李唐王朝的主力框架。
這些人其實都是狄仁傑推薦的人選,正是狄仁傑在不經意間布下了光複李唐王朝的主力格局。
如果說人可以擁有一雙看到未來的眼,那麼狄仁傑一定有這樣一雙。
公元701年,這一年武則天七十七歲了,然而她依然沒有交權的意思,依舊把權柄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中,然後適當放權給她信任的人。
在侄子武承嗣憋屈死後,張易之和張昌宗兄弟成為武則天最信任的人。他們的受信任程度,已經超過了當年的武承嗣,由此,天下人議論紛紛。
在議論的人中,有三個人很是紮眼,他們是太子李顯的兒子李重潤、李顯的女兒永泰郡主李仙蕙,以及李仙蕙的丈夫魏王武延基,武延基是武承嗣的兒子,武則天娘家的侄孫。
三個年輕人涉世未深,並不知道皇家有那麼多禁忌,他們便在一起議論起二張的專權。沒想到,消息很快走漏,傳到了張氏兄弟和武則天的耳中。
三個年輕人的厄運從天而降。
得到消息的武則天下詔,勒令李重潤、李仙蕙、武延基在家中自殺了斷。
由此可以看出,武則天的心有多狠,這三個人中,李重潤是她的親孫子,李仙蕙是親孫女,武延基是她的侄孫同時是她的孫女婿,就是這樣親密的關係,她依然勒令三個年輕人自殺。
君心似海,武則天的心更似吞噬一切物質的宇宙黑洞。
遭此重大打擊,太子武顯沒有任何表示,跟弟弟武旦一樣,他表現得若無其事。其實,他的心比誰都痛,因為李重潤是他和韋氏之間唯一的兒子,他對這個兒子格外看重,日後是要繼承大統的。而現在,這個兒子卻死於自己的母親之手,武顯心中的痛已經無法用語言形容。
盡管痛,卻隻能埋在心裏。
一年後,強忍悲痛的武顯與弟弟武旦、妹妹太平公主一起,做了一件違心的事:上疏母親武則天,請求給張昌宗晉封王爵。
這是武顯和武旦最不願意做的事,然而為了自己的生存空間,兄妹三人還是要去做這件令他們難堪的違心事。
沒想到,第一次上疏居然遭到了母親的拒絕。
兄妹三人決定繼續上疏,幾天後他們再次上疏,強烈要求晉封張昌宗王爵,這一次武則天答應了,不過打了一個折扣,王爵太紮眼了,還是公爵吧。
隨後武則天封張昌宗為鄴國公,武顯兄妹“得償所願”。
顯然,此時朝中的矛盾已經發生轉移,已經由原來的武氏勢力與李唐皇族的矛盾,轉移成李唐皇族和張昌宗張易之兄弟的矛盾,而對於李唐皇族而言,這段時間,便是黎明前的黑暗。
身處黑暗之中,要麼同流合汙,要麼特立獨行,要麼與之抗爭。在武則天放權給張氏兄弟的日子,左台大夫(中央總監察官)魏元忠成為與張氏兄弟抗爭的人。
說起魏元忠,他成名很早,早在他還是太學生時,就因為上疏言事得體被皇帝李治看重,後來在平定徐敬業叛亂時,他也有功勞,正是他建議采取火攻,一舉擊敗了徐敬業的叛軍。進入酷吏橫行的時代,魏元忠的日子不好過了,在與張昌宗、張易之對抗之前,他曾經被判過三次死刑。
魏元忠第一次被判死刑,是因為酷吏周興的誣告,他被判處了死刑,幸好之後死刑又改判為流刑,魏元忠躲過第一劫;
魏元忠第二次被判死刑,是因為酷吏來俊臣。他再次被判處了死刑,而且已經被押解到了法場,最後時刻武則天赦免的詔書來了,詔書還沒到,傳詔人的聲音先到。別人聽到赦免的消息後,立刻跳了起來,魏元忠依然不動,他說:“還不知道真假呢,等詔書公布了再說。”
使節抵達之後,魏元忠說:“請您公布詔書。”
使節照本宣科地讀完詔書,魏元忠三拜九叩,然後起身,臉上毫無表情,在別人詫異的眼神中揚長而去。
魏元忠的第三次被判死刑,是因為目不識丁的酷吏侯思止。他被侯思止打進了大牢,捆住了雙腳,然後拽著繩子,在地上倒拖著走。
淪落到這步田地,魏元忠依然保持幽默:“唉,我隻不過是運氣太差,從驢身上摔下來了,腳還掛在鐙子上,卻還要被畜生拖著走。”
魏元忠沒瘋,侯思止瘋了,他加快了倒拖的速度。
這時魏元忠大吼一聲:“侯思止,你想要我的頭就拿去,何必還逼著我承認謀反!”
就這樣,魏元忠被判處了第三次死刑。
不過他是屬貓的,不久他跟狄仁傑一起被放了出來,隻是再次被貶而已。
武則天對這隻叫魏元忠的貓產生了興趣,一次宴會上,武則天對魏元忠說:“你三番兩次被判死刑,到底是什麼回事?”魏元忠幽默回應:“臣就是一隻梅花鹿,酷吏們三番兩次想割我的肉做肉湯,我有什麼辦法?”
一句笑話便跟過去的不愉快告別,也給武則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魏元忠功力了得。
後來在多人的推薦下,魏元忠得到了武則天的信任,一路升遷到左台大夫,不過也由此遭遇了人生中的第四次險情。
魏元忠這一次的對手是張昌宗和張易之,較之以往的三個酷吏,這兩個人更難對付。
魏元忠原本就與張昌宗有仇,而且是很深的仇。
張昌宗的弟弟張昌儀借著兄長們的勢力非常狂妄,身為洛陽縣令卻經常不經允許便直闖洛州衛戍區總司令部的長史辦公室,按照規定,原本他應該在外麵等待召喚。
張昌儀一直保持著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魏元忠出任洛州長史。
這一天,張昌儀依舊直闖長史辦公室,他發現辦公室裏換了一張新麵孔,這個人就是魏元忠。就在張昌儀準備與魏元忠搭話時,魏元忠站了起來,一聲大喝把張昌儀震住了,然後把他趕了出去。
以後不聽召見,不準進來!
這是魏元忠給張昌儀立下的規矩。
張氏兄弟把魏元忠記在了心裏,這個人是不給他們麵子的人。
不久,張氏兄弟把魏元忠這個名字又記了一遍,因為魏元忠逮捕了他們在外行凶的家奴,然後活活打死了。
打狗還得看主人,魏元忠這是打狗給主人看。
張氏兄弟的忌恨又加了一層。
後來,張氏兄弟的忌恨再加一層,因為魏元忠又一次沒有給他們麵子。
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
這句話放在魏元忠的身上並不合適,在不給張氏兄弟麵子的道路上,魏元忠越走越遠。
本來武則天準備把張昌宗另外一個弟弟張昌期擢升為雍州長史。武則天提名張昌期後,其他宰相立刻表示同意,然而魏元忠說,我反對。
魏元忠單獨進見了武則天,給出了自己的反對意見:“張昌期隻是個愣頭青,當岐州刺史時,百姓都跑光了,可見他沒有能力。雍州長史是重要職務,怎麼能交給這樣的人呢?”
武則天無奈,隻能放棄了委任張昌期的念頭。
如果僅僅是反對張昌期升官,或許張昌宗還不會對魏元忠下死手,然而不久之後,魏元忠再次進見了武則天,這次進見讓魏元忠與張昌宗的矛盾再也不可調和。
魏元忠對武則天說:“臣從先帝在時就一直承受國家的恩德,可是我身為宰相,不能忠於職守,讓一些無恥之徒縈繞在陛下身邊,這是我作為宰相的過錯。”魏元忠說完,武則天很不高興,張昌宗、張易之很不高興,後果自然非常嚴重。
不久,張昌宗的誣告不期而至:魏元忠與太平公主府中的高戩密謀說,皇帝已經老了,不如擁立太子繼位,那樣富貴才能長久。
張昌宗的誣告一下子紮進了武則天的心窩,“太子繼位”已經成為她的炸點,盡管她已經確認武顯為太子,但是一想到太子繼位,她的頭皮就會發炸。這是她不願意想、也不願意看到的事情,雖然不可避免,但在有生之年,她不想看到。
現在魏元忠居然有這樣的密謀,武則天一下子狂怒起來。
為了坐實魏元忠“擁立太子繼位”的事實,張昌宗還安排了一個托,這個托便是李隆基時期的著名宰相張說,當時他還是鳳閣舍人(立法官)。
張昌宗交給張說的任務很簡單:你就說你親耳聽到魏元忠說過那樣的話。
作為回報,張昌宗承諾,事成之後,給他一個更高的官職。
張說同意了,他知道張昌宗說得到就辦得到。
張昌宗放心了,他把已經下獄的魏元忠拉到了武則天麵前,然後通知張說前來當麵對質。
魏元忠一看張說,當時便吃了一驚:“張說,你要跟張昌宗他們一起陷害我,是不是?”張說不以為然地看了魏元忠一眼:“魏元忠身為宰相,怎麼說話跟市井小民一樣!”
張昌宗顧不上看兩人鬥嘴,忙催著張說,讓他趕緊發言。
張說悠悠地看了張昌宗一眼,開始發言:“陛下請看,在陛下麵前,張昌宗都把我逼成這樣,可以想象他在外麵的氣焰有多囂張!其實我沒有聽到魏元忠說那些話,是張昌宗逼我來做偽證,陷害魏元忠。”
張昌宗傻眼了,自己被張說耍了,他不是來補台的,而是來拆台的。
張昌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喊道:“張說和魏元忠一起謀反。”
問題大發了。
張說不慌不忙問道:“你的證據呢?”
張昌宗整理了一下思緒,說:“張說曾經形容魏元忠是伊尹、姬旦,伊尹罷黜太甲,姬旦更是自己代理大王,這不是謀反的言論是什麼?”
張昌宗以為自己這一句話就把張說逼到了牆角,沒想到張說借力打力,反戈一擊打得他鼻青臉腫。
張說正色道:“張昌宗、張易之這對兄弟啊,真的是不學無術,你們隻知道伊尹和姬旦的名字,卻不知道實質。伊尹和姬旦古往今來都是賢相的典範,身居高位,心懷忠誠,陛下任用宰相不正期待宰相們向這兩位賢相學習嗎?陛下,其實我心裏很明白,今天如果迎合張昌宗,我就能馬上升官,我沒有迎合他,他就說我謀反,很有可能屠我全族。但我更害怕誣陷魏元忠後,他的陰魂會來糾纏我,所以我不敢做偽證。”
眼前的一幕已經演變成鬧劇,武則天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怒,她為張昌宗的無知感到丟臉,又為張昌宗被張說戲弄憤憤不平,索性將怒火發到了張說身上:“張說反複無常,把他押下去和魏元忠一起審問。”
然而心底無私的人,天地總是會寬的,經曆多次審問之後,張昌宗還是沒有找到魏元忠和張說謀反的證據,隻能草草收場。
魏元忠被貶為從九品的高要縣尉(今廣東肇慶),張說和高戩則被流放嶺南,張昌宗導演的鬧劇便這樣收了尾。
魏元忠前往高要之前,他跟武則天又見了一麵。如果武則天這次能聽進魏元忠的勸告,或許就會避免日後的兵變,可惜,武則天沒有聽進去。
魏元忠不卑不亢地說:“臣已經老了,這次前往嶺南,恐怕是九死一生,不過陛下將來定有想起我的時候。”
武則天不解,問道:“為什麼?”
魏元忠指著侍立在武則天身邊的張昌宗和張易之說:“這兩個小子,遲早會惹出禍的!”張昌宗和張易之連忙給武則天跪下,大呼冤枉,魏元忠不為所動,站在一旁冷眼旁觀。
武則天看了魏元忠一眼,冷冰冰地說了一句:“魏元忠,你可以走了!”
兩年後,武則天果然想起了魏元忠,他的話,果然應驗了。
窮人暴富,得意忘形,這兩句話用在張昌宗和張易之兄弟身上,非常合適。
如果兄弟倆是有心機的人,或許還會有些許收斂,然而,性格決定命運,兩個同樣張揚的人選擇了及時行樂、享受生活,於是便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的墳墓。
在接近自己墳墓的同時,他們一度感覺良好,因為他們身邊圍繞著一批讓他們心情愉悅的人。
曾經有一則經典的手機短信這樣寫道:一個單位裏的人,就如同爬在同一棵樹上的猴子,下麵的人看到的永遠是上麵的人的屁股,而上麵的人看到的永遠是下麵的人的笑臉。
現在張昌宗和張易之兄弟隻需要看武則天一人的屁股,而回過頭去,迎接他們的幾乎都是笑臉。
禦史中丞宋璟卻是少數幾個不給張昌宗、張易之笑臉的人。
在一次宮廷宴會之上,身為奉宸令(內宮親衛管理官)的張易之位置在宋璟之上,不過張易之一直對宋璟比較敬畏,因而做出禮讓的姿態,請宋璟坐自己的位置。
張易之說:“先生是當代第一人,怎麼能坐在我的下首呢?”宋璟平靜地回應道:“我的才識和能力都很一般,張卿卻認為是第一,什麼原因?”
就在這時,天官侍郎(文官部副部長)鄭杲走了上來,對著宋璟說道:“宋先生怎麼能稱五郎為卿呢?”
這裏需要解釋一下,“卿”在唐代是有其特殊使用背景的,一般用於官職高的人稱呼官職低的人,而“郎”用於身份卑微的人稱呼身份高貴的人,比如奴仆稱呼主人。
鄭杲如此問宋璟,便是覺得宋璟對張易之不夠尊重。
這時宋璟表現得依然平靜,他對鄭杲說:“就官位高低,我是禦史中丞,正四品,他是奉宸令,從六品,難道我不應該稱他為卿嗎?倒是你,你不是張易之的家奴,為什麼要稱他為郎呢?”
聞聽此言,鄭杲麵紅耳赤地走開了,旁邊的官員都為宋璟捏一把汗:按官位而言,宋璟確實可以稱張易之為卿,然而張易之的背後可是當今皇帝,得罪張易之便是得罪皇帝。
宋璟沒有再看張易之,自顧自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張易之盡管恨得牙根發癢,也隻能暫且按下不表。
也幸虧宋璟有才,武則天比較愛惜,不然,幾個宋璟也不夠張易之收拾。
除了宋璟,朝中有骨氣的官員實在不多,多數官員都向張昌宗和張易之搖尾乞憐,中書令楊再思就是其中的典範。他不僅奉承張昌宗和張易之,對二人的兄弟照樣恭敬無比。
司禮少卿(祭祀部副部長)張同休是張易之的哥哥。曾經有一次設宴款待朝中高官,酒至半酣,張同休開起了楊再思的玩笑:“哎,我怎麼看楊先生的長相像高句麗人呢?”
高句麗在唐代被視為蠻夷,相比於唐人要顯得略低一等,張同休這麼說便是拿楊再思開涮,正常的人是接受不了的,這相當於人格侮辱。
楊再思“騰”地站了起來。
他隨即用紙剪了一個帽子,扣在了自己的頭上,然後把自己的三品紫色官袍脫下來反穿,在宴會上跳起了高句麗舞蹈,出席宴會的人看到楊再思如此滑稽紛紛大笑,張同休笑得格外開心。
跳完之後,楊再思回到座位上,這時有人奉承張昌宗長得清秀,說道:“六郎麵龐很像荷花。”楊再思接過話頭:“哎,怎麼能說六郎麵龐像荷花呢?要我看,卻是荷花像六郎。”
人可以無恥,但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
試想,連中書令都無恥到這個地步,其他朝廷官員對於張昌宗、張易之兄弟會奉承到什麼地步?
就此,張氏兄弟產生了錯覺,他們以為眼前的一切都是應得的,他們配得上這樣的場麵。
真的配得上嗎?
公元704年,武則天八十歲,這一年她患病了,而且病得很嚴重。
形勢就此微妙起來。
在武則天患病期間,宰相們已經連續幾個月不能見到她,隻有張昌宗和張易之兄弟往來傳令,他們負責照料武則天的起居。
朝中上下對此議論紛紛。
天官侍郎(文官部副部長)崔玄在武則天病情稍緩時上了一封奏疏,奏疏中寫道:“皇太子和相王仁慈聰明,孝順友愛,他們足以侍候陛下起居。況且皇宮事關重大,還是不讓外姓人出入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