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忽然財主,又忽然做了窮人?隻因他天性慷慨,最惡的是慳吝之人。古語道得好:“江山易改,秉性難移。”他就做了叫化子,依舊還輕財重義。自己要別人施舍,討來的錢鈔又要施舍別人。
財主人家見他討飯討得清高,做人做得硬掙,又且通今識古,會做幾首粗淺詩詞,都不把他做乞兒看待。見他走進門來,不是親手遞茶,就是喚人送飯;不是解開串頭揀一大錢,就是攤開銀包拈一小塊,都不消他開口,輸心樂意的施舍他。
所以他的錢財,極來得容易,一日到晚,定有幾百個絕大的銅錢,幾十塊極碎的銀子。若肯攢積起來,不但不消叫化,還可以恢複舊業,做個中興財主。
怎奈他舊性不改,竟像銀子錢財上麵有刀鋒劍芒,要割人手掌的一般,有了幾分,定要散去,決不肯留在身邊過夜。看見同伴之中,有時運不濟,叫化不來的,論分論錢周濟他;有病倒在床,不能出去叫化的,論年論月供給他。這或者是同病相憐,物傷其類的意思,也還罷了。有時討到窮苦人家,見他家中糧絕,灶上煙消,死者無棺,病者少藥,就不覺動起惻隱心來。豈但不要他施舍,還向舊薄包裏傾出冷飯,倒送於施主充饑;破布袋中摸出金錢,反施與檀那作福。所以叫化得來的時節,三五日不做好漢,買些衣服,穿著起來,就是乞丐之中第一個財主;撒漫去了的時節,一兩日沒人接濟,衣裳賣盡,出身露體,就是叫化裏麵第一個窮人。人見他窮到叫化的地步,還不回頭,叫做“窮不怕”。叫到後來,凡是北京、河南、山東、山西的人,沒有一個不知其名,他竟做了乞丐之中的名士。人人都望他上門,要看是怎生一麵孔,做人這等異樣。
一日討到山西太原府,也是他運限不利,劫數難逃,名士的遭際忽然偃蹇起來。初到地方叫化,隻有一個好善的妓婦,留他吃了頓飽飯,出門的時節還約他再來走走。
“窮不怕”是討過一次不討第二次的,怎麼還肯再去。那曉得除了這個信女,再沒有第二個善男。討了四五日,低錢不見一文。在人家門首立上幾個時辰,討不得關碗冷粥,一塊鍋巴。臨舍他的時節,還要罵上幾聲,把飯食丟在地下,等他自拾;再沒有和顏悅色,在手裏遞與他的。
“窮不怕”是有俠骨的人,寧可忍饑受餓,使性出門,不肯受那嗟蹴之食。一連餓了幾日,不覺眼中發花,耳內蟬鳴,一張沒倚靠的肚皮,吸到背脊上去,看看要做伯夷、叔齊了。
自己宿在冷廟之中,反複思量道:“我往常的叫化時運,是從來少有的,為甚麼沒原故倒起運來?雖然說是叫化的人,就活到一百歲少不得是餓死,隻是我這叫化子比別人不同,多活一年,還替世上的人多做一年好事。難道不老不病,就是這等死了不成?”想過一會,忽然醒悟轉來道:“是了。往常人肯施舍,一來是重我的人品,二來是慕我的名聲,所以一見了麵,就相待如賓,錢財飯食,不求而至。我如今初到地方,又不曾有人替我先容,說有個輕財重義的‘窮不怕’,要到這邊來行道,大家作興他一作興;我又不曾自己稱名道姓,說我就是遠近知名的‘窮不怕’,初到這邊來糊口,求列位看顧一看顧。他知道我是何人,肯破格相待我?如今沒奈何,隻得要做毛遂自薦了。把近來做名士的訣竅也要試驗出來,使他知道我,在盛名之下,才好尊敬我。”算計定了,就買一張大綿紙,褙做幾層,做一首七言四句的詩,寫在上麵,就如星相醫卜的招牌一般,捏在手裏,走到人家去叫化。其詩雲:仗義疏財“窮不怕”,自書名號肩頭掛。
別人施我我施人,叫化之中行教化。
拿這張招牌,熬著餓肚,到街上去東走西撞。隻說“窮不怕”三個字是棵搖錢樹,街上人見了,隻恨相見之晚,豈有當麵錯過,竟不延納之理?誰想天下之事盡有出之意外的。未掛招牌之先,銀子銅錢雖然討不著,還有些殘茶剩飯與他看看,做個望梅止渴,畫餅充饑;自掛招牌之後,冷粥要留來養貓,鍋巴要拿去喂狗,沒得與他見麵。
“窮不怕”立得腿酸,叫得口渴,還討一頓棍子打了出來。一個太原城裏,不知幾十萬人家,不約而同,都是如此,竟像寫了合同議約,要餓死他的一般。不知是甚麼原故?他隻得歎口氣道:“道之不行也歟,命也。‘窮不怕’其如命何!”回到冷廟之中,丟了招牌,也不求生,也不尋死,隻是仰天僵臥,做個束手待斃而已。可憐他是餓壞的人,那裏經得再餓?隻消一日一夜,沒有水漿下肚,就覺四肢冰冷,目定口張,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看官,你說“窮不怕”的教化處處大行,獨有太原行不去;別處的人都喜施舍,獨有太原不喜施舍,這是甚麼原故?要曉得太原人,也是極慕他的,隻因終日放在口裏,說來說去,看見乞兒上門,就嗬叱他道:“你不曉得叫化裏麵有個‘窮不怕’麼?一分人家隻討一次,到第二次就請他也不來了,這才是個好花子。你為何不學他一學,三日兩頭隻管上門來惹厭,我們就有錢也不舍你,要留在這邊,等那‘窮不怕’。”人人都是這等說。傳播開去,就有個遠方乞兒,要射起利來,竟假冒“窮不怕”之名,先到太原來行道。太原人都把他麵龐舉止細細看了一遍,然後把銀錢送他,飯食請他,那個乞兒倒撰了一注大錢而去。臨去的時節,又對眾人道:“我‘窮不怕’是一匹好馬,再不吃回頭草的。如今擾過一次,以後再不來了。隻恐怕有無恥之徒,等我去後,歇上一年半載,假冒我的賤名來攪擾地方,不但費了施主的錢鈔,又且壞了不肖的名聲。列位緊記此言,切不可被人欺騙。”所以太原之人,一來錯認了前人之貌,二來誤聽了先入之言,起先既把假的當作真的,如今自然把真的當作假的了。所以一見了他,就像仇人一般,半個銅錢不肯輕舍,連那一塊鍋巴,半碗冷粥,勉強丟擲與他,還像違了聖旨的一般,怎麼肯歡歡喜喜的出手?“窮不怕”隻因名高致累,弄到生計索然,又沒人對他說,他那裏得知?彼時餓到九死一生之際。本處的地方總甲,往常巴不得死了乞丐,好往各家科斂銀錢,多少買幾個蘆席卷了死人,抬去埋了,餘剩下來的,好拿去買酒肉吃。此時見“窮不怕”渾身冰冷,料想沒有生機,就不等他斷氣,先到各家科斂。
偶然斂到一個娼婦人家,那個娼婦姓劉,是太原城中第一個名妓,正接著一個財主嫖客,與他對坐下棋。聽見說死了乞兒,就把棋子丟下了,連忙問道:“那叫化子是那裏人?可曉得他的名字?”地方道:“是山東路上來的,混名叫做‘窮不怕’。”妓婦大驚道:“這是一尊活菩薩,為甚麼沒病沒痛,就會死了?”地方道:“是沒人施舍,餓死了的。”妓婦連聲歎息,說:“這個乞兒,本處的人不曉得他的來曆,我當初在山東居住,他也在山東叫化,隻有我認得他,這個才是真正‘窮不怕’,以前來的那一個是冒名的。”嫖客道:“乞丐的人,有甚麼好處,別人冒起名來?”妓婦把他生平善行,對嫖客述了一遍。
嫖客道:“這隻怕是傳聞的話,乞丐裏麵那有這等好人?”
妓婦道:“耳聞是虛,眼見是實,他的好處我不但眼見,還親自受他恩惠過的。不瞞相公說,我十二三歲的時節,家裏徹窮,母親死了三日,不能備辦棺衾。他叫化叫到我家來,我對他痛哭道:‘母親的屍骸暴露,尚且不能收殮,那有銅錢打發你?
他起先不信,及至領他看過屍首,他就動了惻隱之心,取出一包銀子,雖然不上一兩,倒有七、八百塊,都是叫化來的,又湊上幾百銅錢,送與我家父親,措辦棺木。我家正在危急之際,顧不得羞恥,隻得受了他的。若不是他周濟,母親的骸骨幾乎不能收殮,他竟是我的恩人。前日走進門來,我便認得他,他還認不得我。隻留他吃得一頓飯,約他改日再來,要對他說出原情,重重的報他一報他。那裏曉得幾日不見,就餓死了,豈不可憐。”說完,不覺淚下起來。
嫖客道:“他既然助你葬親,我如今也替你還他一口棺木,再做些好事超度他超度,也就可以報得他了。”妓婦道:“若得如此,感恩不荊”嫖客就吩咐家人,取五兩銀子,交與地方總甲備辦棺衾,待收殮之後,再叫和尚超度他。妓婦恐怕地方總甲侵漁入己,叫家人跟去,麵同收殮。誰想買了棺木抬到廟中,把死人一看,還是不曾絕命的。
家人討些熱湯灌了幾口,就漸漸有些生氣,再把粥湯灌灌,不覺對人說起話來,說:“我是餓死的人,一個銅錢、半碗冷飯,尚且沒人施舍,這口棺木是從那裏來的?滿城的財主都要罷我於死地,列位是何等之人,又為何肯來救我?”地方與家人把妓婦感他昔日之恩,嫖客助他棺衾之費的話,說了一遍。“窮不怕”大驚道:“難道如今世上還有個知恩報德的人不成?這是樁奇事了。這等看來,不但我乞丐之中有人物,連娼優隸卒之中也有人物了。”驚喜了一會,就勉強掙紮起來,買些點心吃吃,央家人扶了,走去拜謝恩人。妓婦見他活
了,不勝之喜,連忙取飯食款待他。
嫖客問他道:“你往常窮不怕,如今窮怕了麼?”他點點頭道:“窮怕了。”嫖客道:“你以後有了錢財,還敢浪用麼?”他搖搖頭道:“再不敢浪用了。”嫖客對妓婦道:“他大難不死,又能悔過,將來必有好處。你當初既受過他的恩惠,如今又沒有親人,何不與他結為兄妹。留在家中,把些閑飯養他,一來報恩,二來積德,何等不妙?”妓婦道:“我也正要如此。”就在嫖客麵前,對天拜了幾拜。從此以後,妓婦呼他為兄,他呼妓婦為妹,兩個相處得極好。
過了三、五日,“窮不怕”有些厭煩起來,自己思量道:“我當初破家之後,隻因不屑做娼優隸卒,所以出來叫化。如今爭了十年餓氣,又從新跟了妓女,做起烏龜親眷來,圖哺啜而喪聲名,豈不是為小而失大?”就托故辭了妓婦與嫖客,要往別處走走。嫖客留他不住,隻得吩咐了道:“你這等一個人,為甚麼好事不做,隻想去叫化?你看從來叫化裏麵,那一個是有收成的?我如今贈你五十兩銀子,你拿去做本錢,尋些生意做做,節不可再去叫化了。”說完,就吩咐家人開開皮匣,取出一錠大元寶,親手交付與他。
“窮不怕”再三推辭,推辭不脫,隻得受了。妓婦又吩咐他道:“你是個慷慨的人,有的這注銀子,少不得看見窮人又要施舍;舍去之後,少不得又像前日的故事。隻怕餓死在別處,沒有第二個灌粥湯、舍棺木的人了。我如今把個戒指送你,你戴在手上,但凡要用銀子的時節,就想著我的話,急急要止住了,不可再照以前撒漫。”說完,就退下一個金戒指,替他戴在手上。
“窮不怕”千恩萬謝,拜別出門。心上思量道:“有了這五十兩銀子,自然該做生意了,難道還好叫化不成?隻是一件,我自有生以來,不曾做過生意,不知那一樁買賣做得。萬一做折了本,依舊叫化;不如把銀子藏在身邊,再叫化幾時,看世上的生意是那一樁最穩,學些本事在肚裏,然後去做,也不為遲。”算計定了,就離了太原地方,到北京保定府高陽縣去行道。也虧他善聽忠言,不違諫諍,把妓婦叮囑的話緊緊記在心頭,半個低錢不敢浪用,準準熬了一個月。到一月之後,又是他月建不利,劫數難逃。每日清晨起來,到街上叫化,隻見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跪在一個鄉宦人家門首,不住地磕頭。磕一個頭,叫一聲道:“天官老爺,還了我的人罷!”一連磕上幾百個頭,方才走了開去。今日如此,明日也如此。冤家湊巧,“窮不怕”不去,他再不來;他若不來,“窮不怕”也不去,竟像約定的一般,日日在他門首撞著。
一連遇見十幾次,“窮不怕”惻隱之心又有些動彈起來。
待他轉去的時節,跟住了他,走到個僻靜去處,叫住了問道:“老奶奶,你為甚麼事跪在人家門首磕頭?有甚麼苦情,對我說一說看。”那婦人正在悲苦之際,聽見後麵有人叫喚,巴不得立住了告訴一番,等人替他區處;及至回轉頭來,看見是個叫化子,那裏有口對他說話?啐了一聲,往前竟走。
“窮不怕”不好再問,隻得跟他回去,看他住在那裏,再做計較。跟了許多路,跟到個冷落鄉村,那婦人走進一間草屋,就把門栓上,放聲大哭起來。哭了一陣,隔壁有個婦人勸他道:“周大娘,不要哭,你家大姐是取不轉來的了,落得省些腳步,以後不消去罷。”那婦人道:“我銀子又措辦不來,勢力又敵他不過,難道把個活剝剝的女兒坑死在他家裏不成?少不得日日去磕頭,若討得女兒入來,當作求他;討不得人來,當作咒他。看他怎麼樣發落我?”“窮不怕”未問之先,見他終日磕頭禮拜,還怕是解不開的冤結;及至跟到門前,聽見說出“銀子”二字,心上就寬了一半,腰間那個元寶竟像要動起來的一般。就把婦人的門敲幾下道:“周大娘,送女兒的來了,快些開門。”那婦人聽見這一句,又驚又喜,隻說果然是鄉宦的管家送女兒上門,連那隔壁的婦人也替他歡喜不過,大家走出來迎接。誰想開門一看,就是那個不識高低、好管閑事的叫化子。婦人又啐一聲道:“孽冤魂,窮餓鬼,為甚麼不去討你的澇飯,隻管跟住我歪纏?我的女兒在那裏?為甚麼敲門打戶,騙起人來?”“窮不怕”道:“大娘不要發惱,我這個叫化子比別的叫化子不同,是替人分得憂、挑得擔的,我見你日日在人家門首磕頭,畢竟在甚麼冤枉之事,所以跟住了問你。誰想你並不回言,我隻得隨你回來,察其動靜。方才聽見這位大娘勸你,你說勢力又敵他不過,銀子又設處不來。這等說,若有了銀子,就可以取得人出了。請問你的令愛還是賣與他的,當與他的?請說一說,我替你區處。”那婦人笑一笑道:“好大力量,好大麵皮,高陽城不知多少財主,多少貴人,我個個都告訴過了,不曾見有一毫用處。你一個討飯吃的人,自己性命養不活,要替人處起事來,可不是多勞的氣力?”“窮不怕”道:“這等說起來,大娘見左了。如今世上那有個財主肯替人出銀子、貴人肯替人講公道的?若要出銀子、講公道,除非是貧窮下賤之人裏麵,或者還有幾個。我這叫化的人,隻因窮到極處,賤到極處,不想做財主,不望做公卿,所以倒肯替人代些銀子,講些公道。你但說來,隻要銀子取得人出,還你一個令愛就是了,何須管我叫化不叫化。”那婦人還不肯信,隻說是油嘴花子,要騙他茶飯吃的,隨他盤問,再不開口。
隔壁的婦人道:“周大娘,你也忒煞執意,他雖是叫化的人,也難為他一片好意,便對他說說也不妨事,難道費你甚麼本錢?”那婦人卻不得鄰舍體麵,隻得告訴他道:“我這個女兒,今年十六歲了。三年之前,我丈夫去世,沒有一個倚靠的人,地方上有幾個光棍,見我女兒生得眉清目秀,就起不良之心,沒原沒故生出詭計來,說我丈夫在日曾把女兒許他,要白白領去做媳婦。見我不肯,竟要告起狀來。方才那個鄉宦不知從那裏知道,就教管家來對我說道:‘我家老爺聞得地方光棍要白占你女兒,十分不服,要替你出頭。你若肯假寫一張賣契,隻說賣與我家老爺,他們自然斷了妄想。若再來與你講話,待我老爺拿個帖子送到縣裏去,怕不打斷他狗筋。待事平之後,歇上一年半載,把女兒交付還你,尋好人家做親就是。’我聽了這些話,隻說果然是好 意,就央人寫了一張賣契,填了三十兩虛價,連女兒送到他家。還磕了許多頭,謝他的恩德。自從送去之後,地方上的光棍就果然斷了妄想,不敢再提前事。如今過了三年,是非也息了,女兒也大了,我要領他回來,招個女婿養老。誰想那鄉宦又起不良之心,要收我女兒做校我知道落了圈套,跳不出來,隻得依從了他。又誰想那鄉宦的夫人,是高陽城裏第一個妒婦,聽見丈夫要收我女兒,就把我女兒百般磨滅,做定了規矩,每日要打一百皮鞭,副我去領,及至我走去領,那鄉宦又留住不發,說:‘你若要領去,須照賣契上的銀子,一本一利,還得清清楚楚,我這裏方才發人;若少一厘,不要癡想。’我如今要贖,又沒有這注銀子;若還不贖,女兒又吃打不過,隻得日日去磕頭,指望他過意不去,或者把女兒還我也不可知。誰想哀告了幾十天,頭也磕過上萬,他全然不理。昨日女兒寄信出來,說他的皮鞭也打過上萬了,渾身的肌肉沒有一寸不紫,沒有一寸不爛,再經不得打了。贖與不贖,教我寄個回信與他。贖得成,再熬幾頓;贖不成,待他好尋死。你說這樣的事,教我苦不苦,急不急?”說完,又放聲大哭起來。
“窮不怕”道:“大娘不要哭,且商量正事。請問這位令愛,要吃得多少銀子,才贖得出?”婦人道:“他講過了,照原契上一本一利。我當初並不曾得他一厘,隻是不合寫了這張虛契。如今若要取贖,須得三十兩本錢,三十兩利錢,共成六十兩交送進去,方才領得出來。如今莫說六十,就是六兩、六錢,也沒有打樁,教我怎麼處?”“窮不怕”道:“他說這些,難道就要這些不成?”婦人道:“他明是愛我女兒,舍不得發還,知道我沒有銀子,故此把這難題難我。我就有了六十兩送去,還怕他不肯,又要把別話支吾;若還少了一兩、五錢,不能足數,他一發卻之有名,自然贖不出了。”“窮不怕”道:“就要這些,也不是甚麼難事,我現有一個元寶在此,就少十兩也容易湊。隻是一件,這個元寶是一個大恩人送與我活命的,我要都送與你,就是從井救人,萬一叫化不來,依舊餓死,就負了他的盛意了。好事也要做,性命也要活,老實對你說,這六十兩之中,我隻好助你一半,那一半我替你生個法子出來,還你不止三、五日,就有女兒進門。”婦人道:“生個甚麼法子?”“窮不怕”道:“天下作福的事,人人肯做,隻怕沒有個倡首的人。我如今助你三十兩,那三十兩也要想一個人助你,就不能夠。若還一兩二兩,三錢五錢,不拘多寡,湊集起來。
料想也還容易。你如今就像化緣一般,做起一本冊子來,待我把你自家口氣,做篇告助的引子,寫在前麵。開關一名是我寫起,人見我乞丐之人尚且助你三十兩,難道那些有體麵、有身家的人不助你幾兩?一個不成,你到各家去寫一寫,料想不出三、五日,就可以完得數了。”婦人道:“合少成多的事,或者也還做得來。隻是你這樣窮人,怎好累你出一半?”“窮不怕”道:“我的銀子是送人送得慣的,不消你替我肉疼,快些設法起來就是。”就先摸幾個銅錢,走去買了一個毛邊帖子,他的筆硯是時常帶在身邊的,取將出來,替他寫個引子道:告助孀婦周門某氏,痛夫早亡,止生一女,向因葬夫之用,賣與鄉宦某老爺為婢,得身價銀三十兩是實。今因氏老無兒,桑榆莫靠。蒙某老爺垂憐孤寡,恩許備價贖回,贅婿養老。可憐赤貧嫠婦,囊無半文,本利不貲,何從措辦?謹此奉告四方義士,三黨懿親,各發婆心,共垂佛手,或損半縑之費,或損一飯之資,割少成多,共襄義舉。子母全歸之日,即是娘兒永聚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