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比二天,恩同再造。惠助者,請列大名於左。

寫完,高聲朗誦一遍,與婦人聽了。然後提起筆來,大書一行字道:海內知名乞兒“窮不怕”,義助贖女銀叁拾兩。

寫完之後,又押了一個花字,遞與婦人。婦人接便接了,心上還有些疑惑,說他是個叫化之人,那有這注大銀子,恐怕是脫空扯謊的話,口裏便歡喜,麵龐舉動之間,不大十分踴躍。

“窮不怕”知道他的意思,就在一個破布袋裏摸出那錠元寶,放在婦人麵前道:“大娘不要疑心,這件東西不是銅傾錫鑄的,鄉宦人家用得慣,拿去他自然認得。隻是鑿他開來要費許氣力,不如就交與你,你明日告助來的銀子,還我二十兩,這個元寶就不消動得,囫囫圇圇送去就是了。”婦人看了這件東西,方才手舞足蹈起來,千“恩主”、萬“好人”稱謝個不了。連隔壁的婦人,也朝他念了幾聲“阿彌陀佛”。“窮不怕”把元寶交付與他,自己依舊去叫化。

婦人拿了這個帖子,到那些財主親眷人家,凡是與他丈夫有一麵的,挨家逐戶去走一次。隻說有了大頭腦,不怕沒有小幫助,難道一縣的財主,抵不得一個叫化子不成?放心落意去求助。誰想天下的事,再料不定。起先隻說把“叫化”二字,塞住眾人的口,自家說得有理,使他回不出來。乞丐之人,尚且助我,他是何等之人,肯說我不如乞丐,免不得意思,定然要出手的了。

誰想倒被“叫化”二字塞住自家的口,被他說得有理,自己反回不出來。俗語二句道得好:無錢買茄子,隻把老來推。

眾人的本意,原是不肯存慳的。若沒有前麵這行大字,還不便直捷回他,隻好說待別人寫了,再來見我,做個緩兵之計。

隻因有了“窮不怕”這個尊名,寫在緣簿之首,眾人見了,就不約而同,都把“窮不怕”三個字當了回帖,說:“你把叫化子寫在前麵,教我們寫在後麵,明明說我是叫化不如的人了。既然叫化不如,那有銀子助你?叫化子寫三十兩,我們除非寫三百兩才是,若還寫二十九兩,也是張不如叫化的供狀了,如何使得?你既有了這個叫化檀越,隻消再尋一位叫化施主寫了第二行,就贖得女兒出了,何須要求眾人?”還有幾個是他丈夫的好朋友、好親戚,銀子便沒得周濟他,偏會責人以大義,說:“做寡婦的人,還該理烈些,不該容閑雜不食之人在家走動。做叫化子的怎得有三十兩銀子,隻怕來曆也有些不明。他與你是那一門親眷,為甚麼沒原沒故,肯把這注銀子助你?隻怕名色也有些不雅。”婦人被他說得滿麵羞慚,無言可對。回到家中,悶悶的坐了凡日,料想女兒贖不成,要等“窮不怕”來把元寶交還他去。

到第五、六日,“窮不怕”走進門來,問那三十兩銀子有了不曾。婦人三把眼淚,四把鼻涕,朝他哭了一場,然後回複。“窮不怕”不等說完,就截住道:“這等說,多分是沒有了。也罷,一客何勞二主,這樁好於,待我一個叫化子做完了罷。那個元寶是五十兩,我這幾日又討了幾串銅錢,都換做銀子在這裏,算來也有八、九兩,還不能夠足數。我手上有個金戒指,是個結義的妹子送與我戒浪用的。我如今浪用戒不住,要他也沒幹,一發放在裏麵,湊成足數罷了。”說完,就把銀子取出來,戒指勒下來,一總交付明白,催他去贖女兒,自己別了出門,約到明日來賀喜。

婦人拿了這注財物,走到鄉宦門首,那些管家隻說他要進去撒賴,不肯放他入門。婦人將元寶、金銀把與他看,說:“為贖女而來。”家人信了,方才放他進去。

婦人見過鄉宦,磕了幾個頭,就取出身價,擺在他麵前,求他稱兌。那鄉宦把元寶、戒指仔細一看,問他是那裏來的,婦人就說:“是財主乞兒贈我的。”鄉宦躊躇了一回,吩咐他道:“我今日有事,沒工夫兌銀子,收在這邊,明日來兌。”婦人不敢違拗,隻得應聲而去。

到第二日清晨,“窮不怕”走到婦人家裏,問他女兒贖出不曾,婦人把鄉宦事忙、約了今日的話說了一遍。“窮不怕”正要出門,不想有幾個健漢,如狼似虎擁進門來,取一條鐵鏈,把他鎖在一頭,把婦人鎖在一頭,容分說,牽了出去。

“窮不怕”問是甚麼原故,眾人不應;婦人問是甚麼情由,眾人也不理。一直帶到高陽縣前,關一間空屋裏麵。“窮不怕”與婦人兩個跪在地上哀求,要他說出鎖拿之故。那些健漢道:“打劫錢糧的事發了,難道你自家做的事自家不明白,還要問我不成?”“窮不怕”與婦人麵麵相視,不知那裏說起。再問幾句,那些健漢就擎起鐵尺,要打下來。

“窮不怕”與婦人兩個不敢開口,隻得兢兢業業,抖做一團縮在屋角頭,等候發落。看官,你道這是甚麼原故?隻因那一日鄉紳看了元寶,心上動疑,說從來隻有官府的錢糧,方才傾做元寶,隨你財主家銀子,也不過是五兩一錠,十兩一錠。叫化的人,若不是做強盜打劫,這件東西從那裏來?又有一赤金戒指搭在裏麵,一發情弊顯然了。況且元寶上麵兩邊都有小字,鄉宦是老年的人,眼睛不濟,不曾戴得眼鏡,看來不大分明,所以打發婦人回去,一來要細看元寶,二來要根究來曆。及至婦人去後,拿到日頭底下,戴了眼鏡,仔細一看,一邊是解戶的名字,一邊是銀匠的名字。

原來這解戶與銀匠就是高陽縣的人,半年之前,高陽縣解一項錢糧進京,路上遇著響馬,幹淨打劫了去。累那解戶轉來傾家蕩產,從新賠出銀子傾做元寶,解進京去,方才保得身家性命。這樁大事是通縣皆知的,鄉宦豈不聞得?如今看了這兩行小字,不覺大驚大笑起來。隨即打轎去拜知縣,把替他訪著強盜,拿住真贓的話,說了一遍。就把元寶取出來,付與知縣親驗。知縣看了,千稱萬謝,送了鄉紳回去,就傳捕快頭目進衙門吩咐,叫他用心捉獲,不可疏虞,所以”窮不怕”與婦人受了這場橫禍。

等到知縣升堂,捕快帶了進去,少不得知縣先審婦人,問他這注贓物是那裏來的?婦人少不得說出真情,推到“窮不怕”身上。“窮不怕”不等知縣拷問,就說“元寶、金銀都是乞兒送與他的,要審來曆,隻問乞兒,不幹這婦人之事。”知縣道:“這等你把打劫錢糧的情節,從直招來,省得我動刑具。”

“窮不怕”道:“一尺天,一尺地,乞兒並不曾打劫甚麼錢糧。這個元寶,是太原城裏一個嫖客舍與乞兒的。這個戒指,也是太原城裏一個妓婦送與乞兒的。這些散碎銀子,是乞兒叫化了銅錢,在本處兌換來的。有憑有據,並沒有來曆不明事,求老爺鑒察。”知縣見他不招,就把怒棋一拍,吩咐禁子:“快夾起來!”“窮不怕”平日雖然打過幾場官司,都是從旁公舉、代眾伸冤的事,自己立在上風,看別人打板子、夾夾棍的,何曾受過這般刑罰?夾了一夾棍,沒有話招。

知縣又付禁子:“重重地敲!”連敲上幾百棍,“窮不怕”熬煉不過,知道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招了還死得遲,不招反死得快,史得信口亂說道:“不消再夾,待小的說出來就是。這項錢糧,是我在某處路上打劫來的,隻為好嫖好賭,都用盡了,隻留得這錠元寶,贓真事實,死罪無辭。”知縣道:“打劫錢糧,決不是你一人,定有幾個夥伴;頓寄贓物,決不在這一處,定有幾個窩家。速速招來,不然我還要夾!”“窮不怕”道:“小的氣力最大,本事最高,生平做強盜,再不用幫手,都是一個人打劫;到一處地方,隻以乞丐為名,日走街坊,夜宿廟宇,再沒有一個窩家。”知縣道:“你方才說,那個元寶是嫖客舍你的,那個戒指是妓婦送你的,這等看來,那嫖客就是夥伴,妓婦就是窩家了,為甚麼不招?”“窮不怕”道:“那都是信口支吾的話,其實不曾遇著甚麼嫖客,相處甚麼妓婦,不敢妄扳良善之人,求老爺鑒察。”知縣道:“盜情之事,不是一次審得出的,且把婦人討保,強盜送監,待改日再審。”隨即吩咐刑房出幾張告示,張掛四門道:高陽縣正堂示:照得本縣於本年某月解某項錢糧進京,途中被劫,致累本縣捐俸賠償,緝訪多時,人贓未獲。忽今天網不疏,大盜“窮不怕”挾帶原贓,潛入本境,幸某鄉紳訪確密首,本縣緝獲審明。大盜“窮不怕”已定罪監候,俟申詳處決。但本縣所失錢糧甚多,今止獲元寶一錠;強盜黨羽甚眾,今止獲“窮不怕”一人。盜首既至,黨羽心隨。除一麵差捕緝拿外,仍著地方鄉保,挨戶嚴查,但有麵生可疑之人,來曆不明之物,即行密報,以便拘提;如有容隱縱等情,事發一體連坐。各保身家,毋貽後悔。特示。告示掛了一月,不見有人出首賊黨,緝獲餘贓。忽然一日,“窮不怕”正在監中吃牢飯,外麵有個差人,捏了一張朱票進來,要提他出去。

“窮不怕”見了朱票,嚇得三魂入地七魄升天,隻說要提他處決,眼淚汪汪,跟了差人出去。走到丹墀之下,跪定身子,抬起頭來,隻見上麵坐了三個官府,都是認不得的。兩邊廳柱上鎖了兩個犯人。仔細一看,誰想左邊一個就是本縣的知縣,前日他夾棍、定他死罪的人;右邊一個就是本處的鄉紳,前日替他作對、首他到官的人。連那無辜的受累的婦人,也提來跪在下麵;還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子,跪在婦人旁邊,頭不梳,臉不洗,麵上有許多血印,卻像打傷的一般。

“窮不怕”看了,知道就是婦人的女兒,但不知提在一處做甚麼,上麵坐的三位是甚麼官府,難道三官大帝忽顯神通,知道我這樁事情係冤枉,青天白日現出真形,來替人伸冤雪枉不成?隻見跪了一會,右邊一個官府把知縣、鄉紳與下麵一幹人犯的名子唱了一遍,連人連卷交付與左邊兩個。左邊兩個收了文卷,就吩咐跟隨的人押解起身。自己也上了馬,一路同行同宿,不知帶往那裏去。

及至走了三日,“窮不怕”細問解人,方才說出原故:原來是聖上知道高陽縣裏有這樁大冤大枉的事,特差兩個校尉來捉知縣、鄉紳,並提一幹人犯,帶到京中,要親自發落的。那唱名點解官府,是本處按院,聖旨著他協拿的。

“窮不怕”知道原由,卻像死了幾七從新活轉來的一般,那裏喜歡得了!但不知皇帝坐在深宮,何從知道外麵的事?就是有人傳說進去,也隻該發與本處撫按從新審鞫,超豁我的死罪罷了。為甚麼皇帝自己做官,替叫化子審起事來?一路猜疑到京,再不明白。

及到解到北京,校尉啟奏皇上說:“高陽一起人犯提解到了。”皇上果然坐殿,親自研審。先把知縣叫上去,問他:“這個乞兒怎見得是強盜?這個元寶怎見得是真贓?為甚麼不審的確,就把無辜之人定了死罪?”知縣說:“本犯手裏現有劫去的元寶可憑,元寶上麵現有解戶、銀匠的姓名可據。況且審鞫之時,本犯親口供 招,說打劫糧銀是實,犯臣才定死罪,怎敢屈害無辜?”皇上又叫鄉宦上去,問他:“為甚麼一毫身價不付,

要白占良家子女?一毫影響沒有,要陷害無罪良民?

這個乞兒與你有甚麼冤仇,定要置他於死地?”鄉宦道:“明中赤契,買人為婢,怎敢白占子女?真贓實犯,首他到官,怎敢羅織無辜?犯臣為他打劫錢糧,害民誤國,從朝廷百姓起見,故此從公出首,其實與他沒有私仇。”皇上又叫婦人上去,問他:“這個乞兒為甚麼原故,就肯助你一個元寶,莫非與他有甚麼私情,故此這等相厚麼?”婦人道:“犯婦隻因女兒被占,終日跪在鄉宦門前磕頭,他出來叫化,日日撞著,動了惻隱之心。起先還隻肯助我一半,要留一半養命,恐怕餓死了,辜負救他之人;後來見滿城財主分文不肯幫助,他看不過,方才做了暢漢,一分不留。犯婦守寡多年,並無失節之事。就要失節,為甚麼不相處一個好人,卻與叫化子通起奸來?”皇上審完了眾人,方才叫到“窮不怕”。“窮不怕”俯伏在地,不敢抬頭。

皇上問他道:“‘窮不怕’,你這個元寶與那個戒指,委實是打劫來的,還是別人與你的?照直說來,不可回護。”“窮不怕”道:“萬歲爺在上,‘窮不怕’雖是個乞兒,也是有些操守、有些氣節的人,怎肯做越 理犯法之事?那元寶,其實是太原城裏一個嫖客,見乞兒做人疏財仗義,幾乎餓死,贈與乞兒做本錢的,那個戒指,是太原城裏一個妓婦,曾受過乞兒的恩惠,見嫖客贈了這注銀子,恐怕乞兒留不住,又要送與別人,故此把乞兒帶在手上,戒浪用的。有根有據,並非來曆不明,求萬歲爺超豁。”皇上道:“這等說來,你雖不曾打劫,或者是那個嫖客打劫來的也不可知。知縣夾你的時節,你為甚麼砂招出他來?招出他來,就脫了你的死罪了。”“窮不怕”道:“那個嫖客生得方麵大耳,著實有些福相,決非盜賊之徒,怎好冤民作賊?就作他是打劫來的,他好意把錢財贈我,我不將恩報也罷了,怎好扳出他來,教他替我問罪?所以寧可自己死,決不扳扯別人。”皇上道:“這等說,你果然是個好漢,怪不得道路之人個個稱讚你。這等那個嫖客你如今若遇著了他,可還認得麼?”“窮不怕”道:“他是乞兒一個大恩人,時時刻刻放在心上,就是睡夢之中,卻像立在麵前的一般,恨不得買塊沉香,刻他一個相貌,終日燒香禮拜的人,怎麼會忘記。”

皇上道:“你方才說他生得方麵大耳,有些福相,不知他與寡人麵貌還是那一個生得齊整?賜你抬起頭來相一相看。”還是那一個生得齊整?賜你抬起頭來,把皇上的麵貌仔細一相,不覺大驚小怪,伸頭縮頸,心上有話,不敢說出口來。皇上道:“看你這個光景,莫非寡人的麵貌,與他有些相似麼?”“窮不怕”把舌頭拳在口裏,試了幾試,方才答應道:“是,他的麵孔果然與龍顏相似。”皇上笑一笑道:“若不相似,你如今被庸官勢宦處死在獄中,不得到這邊來了。老實對你說,那贈你元寶的嫖客,就是寡人。寡人隻為要訪民間利弊,所以私行出宮。偶然遊到太原,在妓女劉氏家中住了幾日,隻不好說出姓名。連妓女劉氏也隻說我是遠方客人,不知就是當今正德皇帝。那日無心之中,不曾檢點,贈你那個元寶,後來思想起來,著實替你害怕,豈有叫化之人帶了元寶,不弄出事來之理?及至後來遊至高陽,看見張張告示,知道你果然弄出事來。寡人又在地住了一日,把你受害的原故細細訪在肚裏,然後進京。

進京之後,就差人來救你。你如今冤也伸了,禍也脫了,‘窮不怕’的好處,天下都知道了,勸你以後這樣險事少要去做,留條性命,吃幾年飽飯罷。”說了這幾句,就把知縣、鄉宦一齊叫上去發落。對知縣道:“虧你做官的人,一些民情也不知,一些吏弊也不諳。他若果然是個強盜,本處打劫的銀子還該運到別處去,怎麼肯把別處打劫的贓物反帶到本處來?你說元寶上麵有名字可據,這等你劫去之後,從新解的元寶,難道是沒有名字的麼?寡人發到各處去用,難道也是打劫來的不成?就說事有可疑,也該明察暗訪,待千真萬確之後,才動刑具,才定死罪,也不為遲。為甚麼不管好歹,就動夾棍?不問虛實,就正典刑?問人他一個死罪也罷了,還把夾棍套在腳上,叫他扳害良民。還虧他果然仗義,不肯招出送元寶的人來;若還招出姓名,說了窩處,連寡人都是你的囚犯了。即此一事糊塗,不知你往日做官,屈死了多少百姓!”說完,發與錦衣衛,重打四十棍,削職為民,以為不公不明之戒。

又對鄉宦道:“你做仕宦的人,也曾做過官府,管過百姓,為甚麼占人子女,又要冤害良民?居鄉如此,平日做官可知。你的罪重似縣官,沒有多話吩咐你。”發與刑部,立刻梟斬,為行勢虐民之戒。

這些人犯個個都發落去了,隻有婦人的女兒跪在金鑾殿下,不曾叫得著。皇上抬頭看見,就叫宣那女子上來。這個女兒原有十二分姿色,起先被妒婦磨滅壞了,所以蓬頭垢麵,不似人形;如今離了妒婦,十幾日不吃皮鞭,麵上血痕消了,就有些紅裏透白起來,走到皇上麵前,盡有一種嫣然之致。

皇上把他從頭至腳看了一遍,就對“窮不怕”道:“寡人知道你沒有妻子,看這女子盡有福相,你當初為他一人受了百般磨折,若不把他配你,還教他嫁那一個?就是寡人做媒,成就你這樁好事。”說了這一句,就教他夫婦兩個在金鑾殿上拜堂。

拜完之後,又對“窮不怕”道:“你這樣好人,莫說乞丐之中沒有第二個,就是衣冠裏麵也尋不出來。寡人眼見這些好處,豈有不擢居民上之理?如今就要吩咐吏部,教他補你一個清要之官,替百姓做些好事,也強如在乞丐裏麵仗義疏財。”

“窮不怕”叩頭道:“萬歲在上,別的賞賜臣民隻管謝恩,惟有這樁事不敢奉詔。衣冠乃朝廷之名器,怎麼好賜與乞丐之人?

臣叫化十年,足跡遍於天下,誰人不知‘窮不怕’是個有名的乞兒!一旦頂冠束帶,立於縉紳之間,使人見了,視冠裳為穢器,等俸一祿於殘羹,不說叫化之中賢愚不等,隻說朝廷之上貴賤不分。萬一賢人君子都掛冠逃遁起來,萬歲的天下與誰人共理?難道叫臣領些叫化子來替朝廷做事不成?所以這一樁事斷斷不敢奉詔。”皇上見他說得理正,雖然不好相強,心上畢竟丟他不下,躊躇了一會,又對他道:“不肯做官,也是你的好處,我如今別有個賞賜到你。那妓女劉氏已隨寡人入宮,現拜貴妃之職。你當初曾與他結為姊妹,我就把你賜姓為劉,使異姓聯為同族,封你做個皇親國戚何如?”“窮不怕”想了一會,方才答應道:“皇親國戚雖然榮貴,還有官無職,與臨民治國的不同。自古道‘皇帝也有草鞋親’,就下賤些也無礙,這等說臣就要奉詔了。”當日謝了皇恩,回到寓處與周氏成親。

滿朝文武見他封了一皇親,那一個不來慶賀?後來皇上的寵眷日隆,賞甚厚,又賜他一個宅子,住在皇城裏麵,榮華富貴,享用不了。

起先窮不怕,後富貴太過,倒有些怕起來。隻恐命輕福薄,承載不起,要生出意外之災,惹出非常之禍,所以見人一味謙虛,不敢放肆。朝中文武百官,稱他為“老先生”,他稱別人,不論尊卑,一概“老爺”到底,自己稱為“小人”。自做皇親之後,還時常扮做叫化子,出去私行,訪民間利弊。凡有興利除害之事,就入宮去說,勸皇上做。後來生了三子,都為顯官。自己活到八十八歲,才終天年。

這是從來叫化之中第一個異人,第一件奇事。看官們看了,都要借他來警策一番,切不可也把“叫化”二字做回護,說乞丐之人我不屑學他,反去做乞丐不為之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