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生至交曾國藩,郭嵩燾由親近而敬佩,最後甚至達到崇拜的地步。有一次郭嵩燾在曾氏大營中呆了幾天,在日記中記下他人如何評曾:
相國好諛而不廢逆耳之言,好霸氣而一準諸情理之正,是從豪傑入者。其於用人處事,大含元氣,細入無間,外麵似疏而思慮卻極縝密,說話似廣大不落邊際而處事卻極精細,可為苦心孤詣。嚐言李申甫能知我深處,不能知我淺處。又嚐言古人辦事不可及處,隻是運用得極輕,皰丁解牛,匠石運風,有此手段,所謂不動聲色措天下於太山之安者,輕而已矣。 [ 《郭嵩燾日記》卷二,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60~61頁。]
這哪是寫曾國藩,簡直就是在描寫活聖人,而從日記中的前後記載看,郭嵩燾對這種看法是首肯的。在另一處日記中,他這樣評價曾左二人的不同:
盡古今人才,隻有狂狷兩途。吾輩守之,仕不必求進,祿不必求豐。苟得行其誌焉,斯可矣。萬鍾之祿,不以為泰;不得行其誌而退,終身泊然。其有不足,舌耕筆蓐,取給一身而無所歉。左文襄公,狂者類也。知有進取而已,於資財無所校量,日費萬金不惜也,而亦不可與居貧。閑居靜處,則心不怡而氣不舒。[ 《郭嵩燾日記》卷四,第671頁。]
意思是說,左宗棠心性修養功夫遠遠不夠。隻知進取,不能靜處。而曾國藩進可以做大事,退可以做聖人。郭嵩燾還認為:
左帥以盛氣行事而不求其安,以立功名有餘,以語聖賢之道,殆未也。 [ 《郭嵩燾日記》卷二,第350頁。]
王船山說,聖賢一定是豪傑,而豪傑不一定是聖賢。在郭嵩燾看來,曾國藩是聖賢,而左宗棠僅止於豪傑,這就是二人的根本區別。
—此文受益於譚伯牛、王澧華等先生著作啟發,特此致謝
一 三十歲以前是庸人(1)
一
曾國藩的老家是湖南省湘鄉縣大界白楊坪。地處離縣城一百三十裏的群山之中,雖山清水秀,風景不惡,但交通不便,消息閉塞。曾國藩在詩中說這裏“世事癡聾百不識,笑置詩書如埃塵。”二○○八年四月,我去探訪這個地方,發現它到現在似乎也不怎麼需要與外界打交道,班車次數極少。我從韶山出發,居然輾轉顛簸了整整一天,換了五次車(包括摩的),才到達這裏。在晚清時代,這裏的閉塞程度更可想而知。在曾國藩的父親曾麟書之前,幾百年間,這裏連個秀才也沒出過。不但“無以學業發明者”,也沒有出現過大富大貴之族,可以說是一處被世界所遺忘的角落。
傳統時代,農民們想要擺脫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困窘生活,幾乎隻有供子弟讀書一途。曾國藩祖父曾玉屏中年之後的全部期望就是子孫們靠讀書走出這片天地。他不惜血本,供長子曾麟書讀書,“窮年磨礪,期於有成”。然而,曾麟書資質實在太差,雖然在父親的嚴厲督責下,兀日窮年,攻讀不懈,卻連考了十七次秀才都失敗了。
作為長孫,曾國藩身上背負著上兩代的希望。然而曾家的遺傳似乎確實不高明,曾國藩從十四歲起參加縣試,也是榜榜落第,接連七次都名落孫山(曾國藩的四個弟弟也沒有一個讀書成功)。曾家已經習慣了考試失敗後的沮喪氣氛,他們幾乎要認命了。然而,二十三歲那年,曾國藩的命運之路突然峰回路轉。這一年他中了秀才,第二年又中了舉人。又五年之後的道光十八年,二十八歲的曾國藩中了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
老曾家一下子老母雞變鳳凰,成了方圓幾十裏的第一大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