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7章 筆記人類學:我的情有獨鍾(2)(1 / 3)

潘:雖然在完成《百年高坡--黔中苗族的真實生活》之後我有誌於做貧困問題的研究,但我並沒有打算要寫一本《扶貧手記》的書。寫作這本書完全源於我們單位領導的一點私心,就是說,那一年本不該叫我去扶貧的,最初確定的對象是另一位同事,但那位同事鬧著不去,於是領導犯難,因為單位每年要選派人下鄉扶貧是省委的決定,是硬性任務,不可推脫,於是領導拿出單位職工的名單,掃了幾遍之後,目光最後鎖定在我的名字上。他們找到我,談話,說組織上決定安排我下鄉,問我對此有什麼意見?我說我妻子父母身體均不好,需要照顧,女兒又才半歲……領導說,這些都不是理由,就這樣定了,趕快回家收拾東西,準備出發。我就這樣被安排下鄉了。為了照顧體弱多病的妻子。我把在鄉下的母親接到城裏和妻子一同居住,讓母親照看年僅半歲的女兒。兩個月後,我父親不堪勞累而猝死,而我當時還在貴州最邊遠的靠近廣西邊境的一個小鎮裏當鎮長助理。寫作一部《扶貧手記》的念頭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萌生的。在那個小鎮裏,我呆了整整一年時間。第二年,也就是1997年,我應邀到廈門大學中文係做訪問學者,我用兩個月的時間寫完了這本不足十萬字的小書。僅過了半年,書就出版了,社會反響出乎意料的好,可以當得起“強烈”二字。我收到相當多的讀者來信和電話,還有許多素不相識的讀者在報刊上寫了書評,市場銷售也不錯,首印5000冊在半年內賣完,後又加印了3000冊,共8000冊。當然也有不太好的反饋,比如2000年我以此書申報泉州社科評獎,華僑大學的一位社會學博士評委就公開責難我這本書沒有理論,說隻有兩章有理論,其餘全是材料,因此不能算學問。於是,那年的評獎我連入圍都沒有入圍,而那位博士評委自薦自己的一篇在內部刊物上發表的文章為一等獎,後來因其他評委提意見。博士才自謙要求屈領二等獎。這位博士評委,據說是剛從日本留學歸來的。評獎結束後,社科聯的一位朋友到我家來告訴我評獎的結果,當我聽到他轉述的博士評委的意見時,我馬上明白這位博士評委如果不是人類學的外行,那就肯定是一個白癡。朋友問:何以見得?我說,你馬上可以驗證他的人類學知識水平,你現在給他打一個電話,問他知不知道“深描”這個詞在人類學裏是什麼意思?我對朋友說。“深描”這個詞之於人類學這門學科,就像數學裏的“開方”和“根號”,曆史學中的“戊戍變法”和“辛亥革命”、文學中的“誇張”和“描寫”、邏輯學中的“歸納”和“演繹”。是一個極普通的俗語和常識。朋友的電話打過去,沒想到這位留日的博士仁兄果然不知道,他說要查一查,結果半個多小時後,這位博士仁兄打電話回來說,查不到這個詞,他不太清楚是什麼意思。而我隨意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格爾茲的《文化的解釋》對我的朋友說,你看,這裏,第一編裏的第一章,標題就是“深描”。我對朋友說,格爾茲的《文化的解釋》,是當今大學中人類學和社會學研究生的必讀書或必修課程。我那朋友當場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連聲歎息,卻又無話可說。

徐:那麼你認為你的著作是標準的人類學著作嗎?

潘:我從來不認為我的著作是標準的人類學著作,坦率地說,我對人類學所知甚少,我雖然讀完了兩個圖書館(後來貴州社科院的圖書館差不多被我讀完),但我沒有經曆,沒有經過學科的訓練,對此我是非常有自知之明的。因此我從來沒有自稱為人類學學者,我的名片上印的是“旅遊、攝影愛好者”,而不是什麼人類學學者,這都說明我有自知之明。但是,我卻可以肯定地說,我的所有文字,都受惠於人類學,這應該是毫無疑問的,我畢竟讀了那麼多人類學的書嘛,要說我的文字跟人類學毫無關係,這就說不過去了。

徐:能否把你的這些著作看作是一種文學人類學的寫作呢?

潘:怎麼說好呢,文學人類學依我的理解。那應該是從人類學的角度研究文學,這在國外是自成學科的,國內也有不少人在做這樣的研究,比如我的好友葉舒憲大賢就從人類學的角度解讀韓少功的小說《馬橋詞典》,我看後很受啟發。但我的寫作顯然不屬於此類。那就是說,我的文本既不是純粹的理論研究,也不是純粹的小說創作,而是介乎於文學與人類學之間的一種寫作和表述形式,或者說,是在人類學思想指導下的文學寫作?這種東西應該叫什麼?能叫文學人類學嗎?我對此沒有自信,也沒有思考。我覺得學問是學者們幹的事,我要做的隻是用文字敘述事實和表達思想,至於是什麼樣的文體,歸為什麼樣的文類我不管,也不想去探究。

徐:但是你在《故鄉信劄》、《木樓人家》、《傷心籬笆》這三本一套並總名為《潘年英人類學筆記係列》的著作中,你曾明確表示你是一種文學人類學的寫作,你對此有何解釋?

潘:是這樣。但我想這裏並不存在矛盾。的確,“筆記係列”是我蓄謀已久的寫作計劃,我最初就是在人類學思想指導下搜集素材,然後進行“創作”的。但這裏的“創作”與一般的文學創作有很大的不同,文學創作更強調虛構和想象,而我這裏的“創作”則基本以寫實為主,近似於人類學的“深描”吧。但我的確借鑒了文學創作的形式。不過我想這也許恰恰體現了“筆記係列”的人類學特點。我說過,人類學史上的許多經典名著常常都是非常文學化的,米德《薩摩亞人的成年》中的許多篇章是十足地道的散文佳作,列維·斯特勞斯的《憂鬱的熱帶》簡直是經典的名篇隨筆,而林耀華的《金翼》則是徹頭徹尾的小說體研究報告……我覺得當初人類學吸引我的原因之一正在於它優美而靈活的文體,我後來的寫作不僅受到他們的影響,也是在許多方麵簡直是刻意的模仿。當然,我不會亦步亦趨完全照搬,許多時候,我也為我從形式到內容的創新而歡呼不已,比如《木樓人家》,我記述了一個侗族村寨一年中的全部農事,我從1月寫到12月,每月以一首民歌作引子,為尋找一個較為理想的結構我常常像作家一樣冥思苦想多日,當我終於找到這種結構時我簡直欣喜若狂;《故鄉信劄》則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結構,它的主線是一場傳統的婚禮和婚俗,但在以主線為中心的同時則安排若幹光芒四射的副線,最終構成一個縱橫交錯自由開放的敘事空間--這難道不是小說嗎?當然是。但這僅僅是小說嗎?當然不僅僅是小說。也許可以這樣說吧,“筆記係列”是我有意為之的作品,即刻意用人類學思想指導的小說創作,或者是用文學的形式表達著我的人類學思想。而此前的寫作,則沒有這樣明確的想法,如果我那時的寫作同樣沒有表現出濃烈的“理論”色彩,而更多“散文”成分--誠如某博士所指出的那樣,那我隻能說是一種偶然和巧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