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間裡的水鑽大吊燈耀著橙黃色的光,打在他的臉上,叫他竟覺得有些晃眼。他明白自己應該直截了當地說清楚,然而這一回,他到底是有些艱澀了。
腦子裡飛快地轉了幾百回,邱霖江終於開口,語氣比之前儼然要小心了許多。「程先生若是不嫌棄,晚輩倒是很想認程先生作義父。隻是不知……程先生可願意給晚輩一個機會?」他這番話自然是細細斟酌了,程友彥一聽,笑容微微斂住了。他沒有立刻轉頭去看邱霖江,隻是盯著跟前的餐盤。片刻之後,他才慢慢扭頭,望著邱霖江,笑著道:「邱二少實在是太謙虛、太看低自己了。有時候,年輕人也不妨望得遠些,多點野心,才能成功。」
邱霖江微笑著聆聽,儼然一副受教的模樣。程友彥倒也沒有再接著多說什麼,卻是端起酒杯,笑道:「來,喝了這最後一杯酒,我便交下你這個朋友了!」兩人皆是一飲而盡。邱霖江剛放下酒杯,便聽得程友彥又開口說道:「霖江啊,我女兒剛剛留洋回來,對上海還不是特別熟悉。不若,你們年輕人一道出去走走?」
眼瞼微垂,掩住眼底暗了暗的顏色,邱霖江微笑著答應:「恭敬不如從命。」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程小姐,Lady First.」
與程友彥相比,程韻芝真真是一個極好相處的人。她素來都是安安靜靜,臉上帶著一抹溫軟的笑意,如同那溪澗邊清新而純粹的蘭花草。
雨不知何時停了,地麵上當然還濕漉漉的一片。他們就這麼沿著街邊走了許久,暈黃的燈光照映在石板鋪成的街道上,彷彿反射出石板清冷的光來。兩人誰都不曾說話,中間隔著一人寬的距離,一左一右、一急一緩地走著。有幾家店舖還不曾打烊,猶可見屋子裡頭綽綽的人影。
最後,倒是程韻芝先開了口。她的嗓音很輕柔,一如她的模樣。「許多天之前,我曾經遇見過尊夫人。趙小姐她……真是一位有氣質的女子。」
看著不遠處稀稀疏疏的燈火,聲音低沉而疏淡,他說:「如蘊早已嫁給我,請稱呼她『邱二少奶奶』或『邱夫人』。」他說得這樣毫不留情,程韻芝竟也沒有惱怒,仍舊笑得淺淺的。「我聽說過你們,亦曉得你們彼此情深意重。」
她的聲音好似一汪清澈的泉,透亮,甘甜。她的眼彎成一道月一般,然後說:「二少放心,父親的意思並不等於我的意願。你與尊夫人之間,我並不想涉足。」
聽到程韻芝這句話,邱霖江終於抬起頭,起先一直很有距離感的目光也終於慢慢地升起了一絲溫度。稀落的燈光下,她的身影被剪得很纖細。有禮卻疏離的目光掃過程韻芝週身,邱霖江立在她身旁,風骨峻峭。唇角微微上揚,他的聲音沉穩而悠長:「程小姐,多謝。」
急匆匆地趕回家,如蘊果然還未曾睡,倚靠在床頭等著他。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的傳來,如蘊掀開毛毯,一骨碌便翻身下床地迎了出來。與赤著腳的她撞個滿懷,邱霖江一把將她攔腰抱起,邊往床邊走去,邊笑著說:「不過是頓晚膳的工夫,竟就這麼想我了?」
見他麵上帶著笑,如蘊也不去理會他的揶揄,舒展開眉目問:「如何?那位程友彥答應了麼?」把如蘊輕輕地放在床上,邱霖江隨意地鬆了鬆袖口的扣子,說:「這般輕易地就成功,自然是不可能。不過,也並非一點收穫都沒有。」他旋開床頭一盞油紙罩的檯燈,繼續道,「畢竟是在上海摸爬打滾了幾十年的老江湖了,想要談下程友彥,怕是要下得一番大工夫。」輕描淡寫地說了這幾句話,他便沒有再說下去了。隱去了程友彥那所謂「變成自己人」的要求,他不想讓她知道,因為不想讓她為此而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