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彼此各吃一驚之後,初次見麵的緊張就放鬆下來了。我們以好像沒趕上同一班列車的乘客似的心情,一起吃漢堡牛排、喝咖啡。從三樓的窗口看得見電車,那天天氣非常好,附近公寓的陽台上,曬滿了棉被和床單。偶爾傳來拍打棉被的啪噠啪噠的聲音,好像從枯乾的井底聽起來似的,一種奇妙得沒有距離感的聲音。

漢堡牛排的味道很棒,香料下得恰到好處,表麵脆得爽口,裡麵又滿含肉汁。調味醬也調得非常理想。我這樣說了,她顯得很高興。

我們開始喝咖啡之後,就一麵聽巴德巴卡拉克的唱片,一麵談各人的身世。其實我也沒什麼身世可談,因此幾乎都是她在講。她說:學生時代本來想當作家的,她是沙岡迷,說了好些沙岡的事給我聽。她很喜歡「你喜歡布拉姆斯嗎?」這篇文章。我也不討厭沙岡。至少不覺得像大家說的那麼無聊。

「可是我什麼也不會寫。」她說。

「現在開始也不遲啊。」我說。

「告訴我說,我什麼也不會寫的,可是你喲。」她說著笑一笑。

我臉忽然紅起來。二十二歲那時候,我動不動就臉紅。

「不過妳的文章,有些地方非常坦誠。」

她什麼也沒說,嘴角漾起淺淺的微笑,一公分的幾分之幾的,非常細小的微笑。

「至少我讀了妳的信,很想吃漢堡牛排呀。」

「一定是那時候正好肚子餓吧。」她柔柔地說。

嗯,或許是。

電車發出哢噠哢噠乾乾的聲音,從窗下通過。

時鐘敲完五點時,我說差不多該告辭了。

「妳先生回來以前,必須準備晚餐吧?」

「我先生很晚很晚才回來。」她托著腮說。

「每天不到半夜不會回來。」

「很忙噢。」

「對。」她說完停了一下。

「而且我信上好像提過,我們感情不太好。」

我不曉得怎麼回答她才好。

「不過,沒什麼。」她安靜地說。聽起來好像真的沒關係似的。

「謝謝你這些時候的信,真的帶給我很多樂趣。」

「彼此彼此。」我說:「還有要謝謝妳的漢堡牛排。」

十年過去了,每次搭小田急線電車經過她住的附近時,就會想起她和那爽脆的漢堡牛排。雖然忘了是那一扇窗子,不過總覺得她現在,或許還在繼續聽著巴德巴卡拉克的唱片似的。

我那時候也許應該跟她睡覺吧?

這是這篇文章的主題。

我搞不清楚。

很多事情是上了年紀依然搞不清楚的。

5月的海岸線

朋友寄來一封信和結婚喜帖,把我引回古老的地方。

我請了兩天假,預訂了飯店的房間。忽然覺得好像身體的一半都變透明了似的,好不可思議。

晴朗的五月早晨,我把身邊的日用品塞進旅行袋,搭上新幹線。坐在窗邊的位置,翻開書,然後合上,喝乾了罐裝啤酒,稍微睡了一下,然後乾脆眺望窗外的風景。

新幹線的窗戶映出來的風景總是一樣。那是強迫切開的,沒有脈絡可尋而一直線排開的乾巴巴的風景。簡直就像大量興建來銷售的住宅牆上掛的畫框裡的畫一樣,那種風景令人覺得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