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會到我房間裡來的人物,每次都不一樣,有時候是不認識的人,有時候是曾經見過的人,有時候是高中時代隻約會過一次,腳非常纖細的女孩,有時候是幾年前的我自己,有時候是帶著珍妮佛瓊絲的威廉荷頓。
威廉荷頓?
不過,他們沒有一個進到房間裡來,他們好像猶豫不決似的,隻在房間外麵徘徊而已,結果連門也沒敲,就不知道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
外麵下著雨。
◇
春、夏、秋,我繼續煮著義大利麵。那簡直就像對什麼事情的報復似的,就像一個把負心情人的古老情書,一束束滑落爐火中的孤獨女人一樣,我繼續煮著義大利麵。
我把被踐踏的時光之影放在缽裡,搓揉成德國牧羊犬的形狀,放進沸騰的開水裡,撒上鹽巴。並拿起長長的筷子,站在鋁鍋前麵,直到廚房的定時鐘「叮鈴」──發出悲痛的聲音為止,我一步也不離開。
因為義大利麵狡猾得很,所以我的眼睛不能離開它們一下。它們好像現在就要溜出鋁鍋的邊緣,散失在暗夜裡似的。正如原色蝴蝶在熱帶叢林裡會被吞入萬劫不復的時光裡一般,黑夜也在悄悄地等待著吞沒義大利麵。
波羅乃滋義大利麵
巴吉利可義大利麵
茴香義大利麵
牛肉義大利麵
蛤蜊番茄醬義大利麵
火腿蛋奶義大利麵
蒜泥義大利麵
還有冰箱裡的剩菜殘羹,也亂七八糟倒下去,做成連名字也沒有的悲劇性義大利麵們。
義大利麵在蒸氣中被生下來,就像江河的流水一樣,流過一九七一年時光的斜坡,然後匆匆逝去。
我為它們哀悼。
一九七一年的義大利麵。
◇
三點二十分,電話鈴響的時候,我正躺在榻榻米上盯著天花板出神。冬天的日光,正好隻在我躺著的部分,造成一灘陽光的遊泳池。我簡直就像死掉的蒼蠅一樣,在一九七一年十二月的陽光裡,呆呆躺了好幾個鐘頭。
起先聽起來,並不覺得是電話鈴,隻像是空氣層裡,不客氣地溜進來被遺忘的記憶片段,之類的東西。重複了幾次之後,才好不容易開始帶上電話鈴的體裁,最後變成百分之百的電話鈴聲。震動著百分之百現實空氣的百分之百的電話鈴聲。我仍然以躺著的姿勢,伸手抓起聽筒。
電話的對方是個女孩子,印象非常淡薄,好像午後四點半就要消失無蹤似的女孩。她是我一個朋友過去的女朋友。並不是怎麼熟的朋友,隻是見麵打招呼的程度而已。看起來好像頗理直氣壯的奇怪理由,使他們在幾年前成為情侶,而類似的理由卻又在幾個月前把這兩個人拆散了。
「告訴我他在那裡好嗎?」她說。
我望著聽筒,並以眼睛追蹤著電話線,電線連接得好好的。
「為什麼要問我?」
「因為沒有人告訴我啊。」她以冷冷的聲音說。「他在那裡?」
「我不知道。」我說。說出來之後,聽起來卻完全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她默不作聲。
聽筒像冰柱一樣變得冷冰冰的。
接著我周圍的一切也都變成了冰柱。簡直像J‧G巴勒德的科幻故事的場麵似的。
「真的不知道。」我說:「他什麼也沒說,就不曉得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在電話那頭笑著。
「他不是那麼設想周到的男孩子,他是除了會嚕嚕嗦嗦之外,什麼也不會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