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女人說得太富有真情實感,島村對於自己輕易騙了女人的行為反而有些內疚。

不過他並沒有說謊。女人說到底還是素人。雖然他渴望女人,但是知道可以輕易解決,還不至於非要在這個女人身上實現。她真的過於純潔。自從他第一眼看到她,就把她跟那種事分開看待了。

而且,當時的他原本正為挑選夏天的避暑地而苦惱,這個溫泉村正好適合帶家人一起過來。女人反正是素人,正好可以陪妻子遊玩,自己無聊了沒準還能學支舞。他已經認真考慮這個方案了。口口聲聲說自己跟女人產生了朋友的情感,也隻不過是越過淺淺水潭的程度而已。

當然,此處也有夕陽鏡像的效果。不僅僅是因為不方便招惹身世不明的女人,也許還有非現實的視角,就像看到映在夕陽下火車玻璃窗上的女人的臉一樣。

他的西洋舞蹈趣味也是這樣。島村出生在東京下町[6],從小看歌舞伎長大,上學的時候愛好轉向了傳統舞和演劇,甚至到了不研究明白不盡興的地步。他搜羅舊書文獻,探訪舞蹈世家,後來還跟傳統舞的新秀成了朋友,開始撰寫研究和評論文章。對於傳統舞的故步自封和自以為是的創新,他自然有強烈不滿,甚至一度認為隻能自己親自投入實踐活動中才行。傳統舞的年輕舞者真勸他加入時,他卻突然轉行研究起西洋舞來,不再關注傳統舞。他開始收集西洋舞的圖書和照片,甚至還辛辛苦苦從國外搜羅海報和節目單。這絕不是單純出於對異國和未知的好奇心。他的新喜悅,來自目光所及之處都沒有地方看的西方人跳的舞。日本人跳的西洋舞,島村連看都不會看一眼,就是證明。對著西方的印刷品來描寫西洋舞蹈是一件舒服的事情。異域的藝術,就像天國之詩,沒什麼比之更適合空談。雖說名為研究,實際是隨意、隨機的想象。畢竟他鑒賞的不是舞蹈家活生生的肉體,而是被西方的文字和照片激發的自身空想舞動的幻影,就像迷上了素未謀麵的人。不過,因為他時不時寫一些介紹西洋舞蹈的文章,倒是被勉強列入作家之列,這讓他輕蔑,但是對於沒有職業的他而言,這個結果卻頗能撫慰內心。

研究日本舞的經曆,成了女人親近他的助攻。雖然的確是這些知識久違地派上了用場,但說到底還是島村不知不覺地把女人當成西洋舞對待的緣故。

所以,島村意識到自己帶著淡淡旅愁的話,好像撩撥到了女人生活裏最柔軟的部分,他有些內疚,感覺自己在欺騙女人的感情,於是說道:“這樣的話,下次我帶著家裏人一起來,就可以很放鬆地跟你相聚了。”

“嗯,我已經非常習慣這樣了。”女人微笑著低聲回答,隨後像藝伎一樣嬉鬧著說,“我很喜歡這種模式,朋友的相處,反而更長久。”

“所以,幫我叫一個吧。”

“現在?”

“對。”

“怎麼可能?大白天的,如何開口呢?”

“我可不想要人家挑剩的。”

“恐怕你是把這裏當作那種什麼錢都賺的溫泉旅館了吧。單單是向外看看這村子,還不明白是什麼情況嗎?”女人看起來是真的很意外,認認真真地重複強調這裏並沒有島村找的那種人。島村提出質疑,女人居然生氣了,不過還是讓了一步,說雖然做不做這種事情取決於藝伎自己,但還是有一點兒不同的。如果藝伎不拒絕住在客人這裏,就是藝伎的責任,後麵無論發生什麼都跟旅館沒有關係;如果藝伎表示拒絕了,就是旅館的責任,後麵發生的事情旅館主人要負全責。

“責任是指什麼?”

“假如懷孕生了孩子,或者染了病唄。”

島村不禁為自己愚蠢的發問苦笑了一下。同時,他覺得這種沒有後顧之憂的事情,沒準兒在這個村子裏真的有。

無所事事的島村出於尋找保護色的需求,自然對旅行地的人氣有一種出自本能的敏感。當他下山來到這裏,馬上被這質樸的村景吸引,並且感受到了悠閑的氣息。在旅館裏一打聽,果然,這個村子可以說是雪國最有生活氣息的村子。近幾年鐵道開通之前,這裏主要被附近的農民當作溫泉理療的地方。有藝伎的人家常常是掛起褪色暖簾,標注上料理店或年糕小豆湯店。看那有著煙熏痕跡的破舊拉門,很難相信會有客人光顧。日用雜貨店或雜糧糕點店裏,也有雇藝伎的。店主一般還有農活兒要忙。也許因為女人是師父家的姑娘,一個沒有許可證的小姑娘偶爾去宴會幫幫忙,也不會有藝伎說三道四。

“大概有多少人呢?”

“藝伎嗎?十二三個吧。”

“你覺得哪個比較好?”島村站起身來按了鈴。

“我走了比較好吧?”

“你不準走。”

“討厭。”女人像是要擺脫屈辱一樣,“我走了。你放心,我不會有什麼想法的。下次見。”

不過,當她看到女傭,立刻若無其事地坐好了。女傭問了好幾遍要叫誰來,女人也完全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