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五月二十三號你都能記住,記性很好嘛。”
“看一眼日記就知道了呀。”
“日記?你寫日記?”
“嗯。我的愛好之一就是翻看以往的日記。我寫日記的時候從來不隱瞞,有什麼就寫什麼,有時候一個人讀還有點不好意思呢。”
“從什麼時候開始寫的?”
“在去東京做半玉之前一段時間。那個時候沒什麼錢,自己買不起本子。於是就用兩三分錢的雜記賬[7]。也許是把鉛筆削得很尖的緣故,用尺子畫線,看起來也是整整齊齊的日記本。然後我會寫小小的字,從天頭寫到地腳,塞得滿滿當當。等自己買得起之後,就不行了,開始不愛惜東西了。拿練字來說,之前總用舊報紙,現在不用卷紙[8]寫不了字。”
“你一直寫日記沒間斷嗎?”
“嗯,十六歲的時候寫的跟今年的一起看,最有意思了。我總是從宴會回來之後,換上睡衣開始寫。一般回去都很晚,所以中間寫著寫著睡著的時候也不少,現在一看就能看出來。”
“原來是這樣。”
“不過,也不是每天連著寫,中間也有休息的日子。畢竟在這大山裏,宴會都差不多。今年隻買了每頁上都有日期的樣式,看來失敗了。隻要一開始寫,就會變得很長。”
關於日記的交流也讓島村錯愕,尤其是當他得知女人從十五六歲就開始記錄每一本讀過的小說,因此空白本都記了十冊了。
“是寫讀後感嗎?”
“讀後感什麼的我寫不了。也就是記錄一下書名、作者,還有出場人物的名字,以及人物關係這些。”
“記下這些東西,也沒什麼用吧。”
“是沒什麼用。”
“徒勞。”
“是呀。”女人滿不在乎地輕快地應了一聲,同時緊緊盯著島村看。
完全是徒勞!不知為何,島村想再次跟女人這樣強調。突然,他感受到身體裏充滿如同下雪時的寧靜,那是被女人吸引的緣故。他知道,對女人來說,這並不是徒勞。即使他說了那麼一句,反而隻是讓自己意識到,女人是一個多麼純粹的存在。
這個女人聊小說,感覺跟通常的“文學”沒有任何關係。她跟這村裏人的交情僅限彼此交換女性雜誌,然後各讀各的。沒的選,也沒有什麼深刻的理解,隻要在旅館客房裏發現小說和雜誌,就借來閱讀。即便如此,她隨口列舉的新作家的名字,好多是島村沒聽過的。她說起這些,就像聊起跟她的生活相去甚遠的外國文學,語氣裏有種寂寞的淒涼,像是已經毫無欲求的乞討者。島村想,自己憑借西洋書的照片和文字,遙想西洋舞蹈的樣子,也跟她差不多吧。
女人又興致勃勃地聊起沒看過的電影和戲劇。估計已經好幾個月沒有人跟她聊這個話題了。她似乎忘記了,一百九十九天前,正是聊得太投入,以致自己情不自禁投入島村的懷抱。再一次,她被自己的話語感染,熱血沸騰。
不過,對這種充滿都市氣息的事物的憧憬,如今已經是徹底的斷念,更像是一個執著的夢。相比於都市落逃者高傲的落差感,籠罩她的隻是單純的徒勞。從她身上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因此而產生的落寞,這在島村眼裏更是平添了莫名的哀傷。如果放任自己沉溺於這種情緒,連島村都會陷入越來越縹緲的惆悵,覺得活著就是徒勞一場。眼前的女人,臉頰卻閃動著紅暈,在山裏空氣的浸染下,生氣勃勃。
不管是什麼原因吧,總之島村已經用全新的眼光看待女人。如今女人已經是藝伎的身份,他卻發現自己更難對她坦誠。
這種無力程度,堪比彼時女人因為醉酒而不聽使喚的手臂而生氣,說著“什麼呀,怎麼回事?畜生。畜生。使不上勁兒,怎麼回事”,然後狠狠咬了下去。
島村還回想起女人因為腿腳不聽使喚而跌跌撞撞,還說:“我沒什麼好可惜的。我一點兒都不覺得遺憾。因為我不是那樣的人。我真的不是那樣的人。”
島村躊躇的瞬間,女人立刻注意到了,隨後試圖反擊似的說:“是零點開向東京的車。”就在這時,耳邊響起火車鳴笛聲,女人用力把紙窗和玻璃窗都打開,半個身子探出欄杆,坐在窗台上。
寒氣瞬間灌滿房間。鳴笛的回響越來越遠,像是一陣風呼嘯而過。
“喂,太冷了,傻瓜。”島村站起身來走過去,呼嘯聲已經平息。
窗外是冷峻的夜,仿佛能聽到積雪逐漸冰凍的聲音,從地麵深處傳來。沒有月亮。星星卻多得出奇,抬頭凝望,璀璨,擁擠,恍惚間又像以不真實的速度接連隕落。星星越來越近,天空卻越來越遠,夜色也愈發深邃。縣界的群山,邊緣線已經融為一體,變成凝聚在一起的厚重的黑,給星空的裙擺添了幾分莊嚴。萬物清澈安靜,世界一片祥和。
應該是感覺到了島村的靠近,女人俯身趴在了欄杆上,沒有一點兒示弱的意思。相反的,在夜空的映襯下,這是她能采取的最強勢、最固執的姿勢。島村心想,她又來了。
說來奇怪,群山雖然黑壓壓的,不知是什麼緣故,卻清清楚楚映出白雪的顏色。如此一來,群山散發出透明的落寞的氣息。天空和群山已經不再和諧。
島村扳住女人的喉嚨,用力往回拉:“要感冒了,這麼冷。”
女人緊緊抓住欄杆,嗚咽著說:“我要回去了。”
“你走吧。”
“再讓我這麼待一會兒。”
“那我去泡個湯。”
“不,你在這陪我。”
“那你把窗戶關上。”
“再讓我這麼待一會兒。”
村子的一半都隱沒在守護它的杉樹林裏。在嚴寒中,距此十分鍾車程的車站,燈光似乎響著嗶嗶的聲音,忽明忽暗,像是要裂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