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如此透徹的冷,不論是女人的臉頰,還是窗玻璃,自己棉和服的衣袖,以及手摸到的任何東西。

腳踩的地板已經開始散發涼氣,島村決定立刻出門泡湯。

隻聽“等一下,我也去”,女人乖乖地跟了上來。

就在女人把島村脫下來的衣服放入衣筐的時候,進來了一位男士住店客人。一看到縮在島村胸前把臉藏起來的女人,男士趕忙說:“啊,真是不好意思。”

“沒什麼,您請便。我們去那邊的。”島村快速回答,光著身體抱著衣筐就去了隔壁女湯。女人當然假裝是夫婦一樣緊跟過來。島村沉默著頭也不回地跳入溫泉,入水後才放下心來,因為忍不住想放聲大笑,於是趕緊把嘴巴放在出水口,大聲漱了漱口。

回到房間之後,女人從枕頭上輕輕抬起頭,用小拇指把鬢發往上攏了攏,說了一句:“真傷心。”

島村以為女人半睜著眼睛,靠近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女人的睫毛。

這個神經緊張的女人,徹夜未眠。

島村被女人係和服腰帶的聲音吵醒。

“這麼早弄醒你真是不好意思。天還沒亮呢。哎,你能看見我嗎?”說著,女人關掉了燈,“看得見我的臉嗎?還是看不見?”

“看不見啊,這不是天還沒亮嘛。”

“敷衍!仔細看了再回答。如何?”女人把窗戶打開,“不好。還是能看到的吧。我得回去了。”

島村從枕頭上揚起頭,詫異於此處黎明的寒冷。雖然天空還是一片夜色,窗外的山卻已經迎來清晨。

“嗯,也沒什麼。現在是農閑,沒有人這麼早出門的。不過,沒準兒會有一早去山裏的人。”女人自言自語,拖著沒係好的腰帶走來走去,“剛才五點那趟從東京來的車,沒人下來。住店的人不會起這麼早。”

弄好腰帶之後,女人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來,時而走到窗邊看看。就像夜行動物畏懼朝陽,來回踱步徘徊無法安靜一樣。一種妖媚的野性在高漲。

房間裏漸漸明亮,女人泛紅的臉頰已清晰可見。這抹紅色那麼鮮豔,島村看得移不開眼睛。

“是不是天太冷,你的臉好紅。”

“不是因為冷,是因為沒有粉遮著。我一躺床上,就會從腳趾間熱起來。”說著,女人看向枕邊的鏡子,“天終於亮了。我回去了哦。”

島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不由得縮了縮脖子。鏡子深處白到發光的是雪。雪中浮現的是女人通紅的麵龐。這一幕是何等潔淨的美啊。

可能是因為太陽升起來了,鏡子中的雪多了一分看似在燃燒的寒光。在這寒光下,鏡子中女人烏黑的頭發也染上了一層奪目的紫色。

大概是為了避免積雪,旅館的人順著牆臨時挖了一條渠,將浴池溢出來的熱水引到門口,彙成一汪淺淺的水潭。一隻結實的黑色秋田犬站在腳踏石上久久舔著熱水。門口曬著一排客用滑雪板,估計是剛從倉庫拿出來的,微微散發的黴味混著熱熱的水蒸氣,變得有點甜甜的。從杉樹樹枝落到公共澡堂屋頂的雪塊,也被熱氣烘得丟了形狀。

黎明前,女人從山上房間的窗戶俯視山坡小路,跟他說不久這條路就會因暴風雪消失不見,也就是從年底到正月的某個日子。到時候雪能有一丈厚。去宴席就得在和服外麵套上“雪袴”[9],穿上橡膠長靴,裹上鬥篷,蓋上麵紗才行。此刻島村正沿著這條路下山。道路兩旁是高高晾起的尿布,尿布下麵的風光是縣界群山,在雪景的映襯下恬靜清朗。青蔥還沒有完全被雪掩埋。

村裏的小孩在田地裏滑雪。

沿著大路走進村莊,他聽到輕微的類似雨水滴落的聲音。

屋簷下的小冰柱閃著可愛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