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湯回來的女人抬頭看見房頂正掃雪的男人,於是把冒著熱氣的毛巾搭在額頭上,像是眼睛被晃到一樣說:“喂,順便把我們的房頂也掃一下好嗎?”旁邊是家咖啡店,屋頂已經被壓彎,玻璃窗上是年久褪色的彩繪。說話的恐怕是這家想趁著滑雪旺季打工的早早就位的女服務員。
大部分人家的房頂都是用薄木板修葺,上麵壓著石頭。這些圓圓的石頭如果在陽麵,就會在積雪中露出黑黑的表層。那黑色與其說是潮濕的黑,倒不如說更像飽經暴風雪之苦的墨黑。各家房屋的姿態也像那些石頭,一排排低矮的屋簷,一聲不響地伏在地麵,頗有北國特色。
一群孩子正不斷從水溝裏捧出冰塊摔到路上。可能是脆脆的冰淩騰起在半空時亮晶晶的樣子吸引了他們。站在日光下看,冰塊厚得讓人難以置信,島村忍不住看了好一陣子。
有個十三四歲的少女正倚著圍牆織毛線。雪袴下是高底木屐,卻沒有穿襪子,光著的腳凍得通紅,還有皸裂。騎在旁邊柴火垛上的小女孩看起來三歲的樣子,正心不在焉地拿著毛線球。那根把小女孩和少女連起來的灰色毛線,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溫暖。
耳邊傳來刨子的聲音,再往前走七八家就是滑雪板製造點了。對麵屋簷下是五六個藝伎模樣的人正在站著說話。今天早晨島村終於問了旅館女傭,得知女人藝名叫駒子,他正想著駒子是不是在其中,就認出了表情過於一本正經的駒子。看起來駒子早就看見他了。島村猜想駒子一定已經滿臉羞紅,隻是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剛浮起這個想法,就看見駒子已經羞得脖子根都紅了。一般人這時候就索性轉過身去了,駒子反而無地自容似的垂下眼睛,臉的朝向卻追隨著他的每一步移動。
島村也感覺到自己的臉像火燒一樣,趕緊快速走過去。駒子很快追了上來。
“你怎麼路過這裏了,讓我多難為情啊。”
“難為情?難為情的應該是我呀。你們一群人擺開那樣的陣仗,嚇得我差點不敢走過去。你們經常這樣嗎?”
“嗯。下午經常這樣。”
“現在不怕難為情啦?不僅臉那麼紅,還特意跑來追上我。”
“沒什麼區別。”駒子脫口而出,隨後臉又紅了。她停下腳步,胳膊環著路邊的柿子樹,說:“我想邀請你去家裏坐坐,這才跟過來的。”
“你家就在這裏嗎?”
“嗯。”
“讓我看你日記的話,過去坐坐也行。”
“那我就燒掉日記去死。”
“不過,你家不是有病人嗎?”
“哎呀,你消息很靈嘛。”
“昨晚你去車站接他了吧?穿的是深藍鬥篷。我就在那趟火車上,旁邊就是病人。病人旁邊是一個特別認真、特別溫柔照顧他的姑娘,那是他的妻子嗎?是從這裏出發去接的,還是從東京過來的?細致得就像母親照顧孩子一樣,我在旁邊看得特別感動。”
“你這個人,昨天晚上你怎麼沒跟我說呢?你為什麼沒說?”駒子臉色一沉。
“是他的妻子嗎?”
可惜駒子並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隻是繼續問:“你昨晚上為什麼沒跟我說?你太奇怪了。”
島村並不喜歡女人這麼尖銳。突然尖銳的原因,恐怕並不是島村做了什麼或者發生了什麼。或者這就是駒子潛在的性格吧,島村感覺自己被追問到了要害。今早他在映著山中雪景的鏡子裏看駒子的時候,自自然然也想到了黃昏火車車窗上映出的姑娘。為什麼他沒有告訴駒子呢?
“有病人也沒關係。我的房間,誰都上不去。”話音剛落,駒子就進了一垛圍牆後麵。
右手邊是被雪覆蓋的田地,左手邊的柿子樹沿著隔壁圍牆並排矗立。屋子前麵好像是個花園,正中央小小的蓮花池裏,紅鯉魚遊來遊去,冰塊已經被撈到了池邊。這個家就像柿子樹的樹幹一樣古老枯朽。殘雪斑駁的房簷上,木板已經被腐蝕,落雪在上麵呈現出歪歪扭扭的波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