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從北側登上縣界山脈,穿過長長的隧道,出來已是沿著峽穀下行,山峰重疊處是愈發聚集的暮色,就像冬日午後暗淡的陽光被地麵的黑暗吸食,或者古舊的火車在隧道裏脫掉了明亮的外殼一般。山的南側沒有下雪。

火車沿著河流行駛,不久就來到了平原。遠處的山脈頂端像經過一番精雕細琢,平緩優美的斜線從那裏一直延伸到山腳,饒有趣味。山頂籠罩著月色。原野的盡頭,隻有這一處風景。稀薄晚霞勾勒出整座山脈清晰的深藍線條。月亮雖然不再發白,卻仍有些淡淡色彩,不再散發冬夜特有的冰涼冷光。天空沒有一隻鳥飛過。山腳處的原野沒有任何遮擋,盡情向左右伸展,就在即將抵達河岸處,出現了一座類似水電站的純白建築。那是蕭條冬日黃昏最後的景色。

因為開了暖氣,車窗開始蒙起水霧,窗外流逝的風景逐漸暗淡,乘客的身影也漸漸半透明地呈現在玻璃車窗上。依然是黃昏魔鏡的把戲。這輛火車大概隻掛了三四節車廂,已經年久褪色,跟東海道鐵路線的其他火車根本不能比。電燈也是昏暗的。

島村恍如乘坐在非現實的交通工具上,陷入任憑身體被運輸的虛無狀態,逐漸喪失時間和距離感。耳邊單調的車輪轉動聲,像是一個女人在絮叨。

絮叨聲盡管不連續,也簡短,卻是她頑強求生的證明。對此刻離駒子越來越遠的島村來說,雖然聽著痛苦,無法忽視,倒不過是平添幾分旅途哀愁的遙遠聲音罷了。

此刻不知道行男挺過來沒有,到底是什麼原因讓駒子如此堅決地不回去見他最後一麵呢?

車上的乘客少到讓人發慌。

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和一個麵色紅潤的姑娘麵對麵坐著,興致盎然地說著話。姑娘渾圓的肩膀上圍著黑色圍巾,亮亮的紅撲撲的臉頰像是要燃燒起來。她往前探著身子,仔細聽對方的話,並且及時回應,樂在其中。兩人看起來像是一起出遠門的樣子。

可是,當火車停在有紡紗廠煙囪的小車站時,五十多歲的男人慌忙從行李架取下柳條箱,一邊從窗戶往站台扔,一邊對姑娘說:“走啦,有緣再見。”說完便急匆匆下車了。

島村瞬間眼眶一熱,連自己都覺得突然。此情此景,他更加確認,自己已身處跟女人告別後的歸程。

他萬萬沒想到兩人隻是偶遇。男人應該是個遊商。

“這個季節蛾子開始產卵了,不要把衣服掛在衣架[21]或牆上不管。”離開東京家裏的時候,妻子這麼對島村囑咐。到了這裏一看,果然,旅館房間裏,吊在屋簷的裝飾燈上,吸附著六七隻焦黃色的大蛾子。隔壁三疊大的房間衣架上也停著一隻,身子雖小,肚子卻大得很。

窗上依然裝著夏天用的金屬紗網。有一隻蛾子像粘在上麵似的一動不動,檜皮色觸角伸展,如同小翅膀一般。真正的翅膀是透明的淡綠色,有女人的手指那麼長。對麵綿延不絕的山脈在夕陽的照耀下,呈現出秋天的色彩,顯得眼前這點淡綠色,散發出死亡氣息。前後翅膀重疊的部分倒是綠得深。秋風吹來,翅膀像薄紙片一樣隨之搖擺。

島村不由得好奇這蛾子是否還活著。他站起身,從紗網內側用手指彈了彈,蛾子巋然不動。島村索性攥起拳頭捶了一下,蛾子墜下,像離樹的落葉,中途還被風吹得飛了起來。

細細分辨,窗外杉樹林前,是數不清的蜻蜓在飛。島村一度以為是蒲公英的茸毛。

山腳的河流像是從杉樹梢流出來的。

小山坡上盛開著像是白花胡枝子[22]的花朵,一片銀光閃閃,島村怎麼看都看不厭。

從浴池出來,隻見一個俄羅斯女小販正在玄關坐著。居然還跑到這種小山村來嗎?島村不由得過去看女人賣什麼,結果隻是些常見的日本化妝品和發飾。

小販看著四十歲模樣,臉上淨是皺紋,髒兮兮的,厚厚的脖子附近露出來的肉倒是白花花的。

“你從哪裏來?”島村問。

“從哪裏來?我,從哪裏來呢?”小販一邊收拾著貨物一邊思考,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的樣子。

她的裙子像是用一塊不幹淨的布裹出來的,已經失去洋裝的風範,完全本土化了。小販徑自背起大大的風呂敷[23]包裹離開。盡管如此,她腳上穿的還是洋鞋。

一同目送小販遠去的還有旅館老板娘。在老板娘的邀請下,島村也去了賬房。隻見火爐旁有個高大的女人背對他們坐著。察覺到動靜,女人提起衣服下擺,起身離開。她穿的是黑紋付[24]。

島村記得她。在滑雪場的宣傳照裏,她和駒子並排站立,穿著宴席時的和服、棉質雪袴,腳踩滑雪板。她三十多歲,豐腴從容,落落大方。

旅館老板把火箸架到爐子上,開始烤長橢圓豆沙點心。

“您嚐嚐這個吧。是剛才那位帶來的,慶祝自己合約結束。”

“剛才那位要走了嗎?”

“對。”

“是位不錯的藝伎。”

“她合約到期了,過來告別。之前還挺受歡迎的。”

島村吹著熱騰騰的豆沙點心,試圖咬一口。皮略硬,還有點酸,有股放時間長了的黴味。

窗外,夕陽照耀在熟透的紅柿子上,光線似乎要一直射到吊鉤[25]的竹筒上。

“那麼長,是狗尾草吧?”島村看向坡道,吃驚地問。眼前走過的老婦,背著的草捆足足是她們身高的兩倍,穗也很長。

“那是茅草。”

“茅草?是茅草?”

“鐵道部舉辦溫泉展覽會的時候,造了不知道是叫休息室還是茶室的歇腳地。屋頂就是用這裏的茅草鋪就的。聽說有東京的客人把那茶室原封不動買走了呢。”

“茅草啊。”島村像是自言自語一樣又重複了一遍,“滿山開著的也是茅草花吧,我還以為是胡枝子花。”

一下火車,最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這閃耀的銀白色。陡峭山坡上,大片大片的茅草,幾乎戳到了山頂,白花花的,宛如傾灑在山穀的秋日陽光本身。島村情緒大受感染,不由得為之一歎。當時他真以為看到的是白花胡枝子。

不過,現在離近了看這些蓬勃的茅草,跟彼時眺望遠山讓人感慨的花,完全是兩種感受。大捆大捆的草,不僅把女人們完全遮蓋,還抽得坡道兩旁的石牆沙沙作響。茅草穗非常結實。

回去一看,旁邊昏暗小房間裏,那隻大腹便便的蛾子正在黑漆衣架上爬行著產卵。屋簷的蛾子也在啪嗒啪嗒撞擊著裝飾燈。

秋蟲從白天開始就叫個不停。

駒子過了一會兒才來。

她就那麼站在走廊裏,直直地盯著島村。

“你怎麼來了?來這裏做什麼?”

“來看看你。”

“油嘴滑舌。東京人就喜歡說謊,最討厭了。”駒子坐了下來,放低聲音溫柔地說,“我已經不想送你了。心情太複雜。”

“嗯,這次我自己悄悄回去。”

“不是啦。我隻是說不送你到車站而已。”

“那個人怎麼樣啦?”

“當然是死了。”

“是你送我的時候嗎?”

“不不,這是兩件事。我隻是沒想到送行對我來說如此痛苦。”

“嗯。”

“你二月十四日去幹什麼啦?騙子。我等你等了好久。今後你說什麼我都不會相信了。”

二月十四日是鳥追祭。這是雪國特有的兒童傳統節日。村裏的孩子們會在十天前穿上雪地用的高筒草鞋,把雪踩結實,然後切成半米多寬的雪板,摞在一起,建一座雪之堂。雪之堂呈正方形,每個邊大概六米,高大約三米。十四日晚上,孩子們把收集來的注連繩[26]堆在雪之堂前麵,旺旺地點燃焚燒。村子的“正月”是二月初一開始,所以注連繩家家都有。隨後,孩子們爬上雪之堂的屋頂,擠擠挨挨地一起唱鳥追歌。唱畢,孩子們走進雪之堂,點燈守夜,直到天亮。待到十五,日出之時,孩子們再次爬到房頂,唱起鳥追歌。

因為那時正是雪積得最厚的時候,島村便跟駒子約好來看鳥追祭。

“我二月份回老家了,休息了幾天。一直惦記著你要來,十四日就匆匆趕回。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多照顧病人幾天。”

“誰病了?”

“師父去了港市那邊,結果得了肺炎。剛好我在老家,接到了電報,就去照顧她。”

“好了嗎?”

“沒有。”

“對不起。”島村像是在為爽約的事道歉,又像是為師父的去世哀悼。

“唉。”駒子溫和地搖搖頭,隨後用手帕在桌子上揮了揮,說,“好多蟲子。”一大群小飛蟲紛紛從桌上跌到榻榻米上。幾隻小蛾子圍著燈飛來飛去。

紗網外側也有好幾種不知類別的蛾子停落,懸浮在窗外清澈的月色裏。

“胃疼,胃好疼。”駒子把雙手緊緊插進腰帶,伏在島村膝蓋上。

後衣領敞開,露出她塗了厚厚白粉的脖子,比蚊子還小的蟲子瞬間成群落在上麵。有的眼看著落下就死掉,在脖子上不再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