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的故事很簡單——一個無所事事醉心文藝的中年男人,與溫泉度假村的兩個女人的故事。從一九三五年(川端康成三十六歲)開始,逐步在雜誌上發表,一直到一九四一年。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七年期間進行了補充和修改,一九四八年(四十九歲)作為長篇小說由創元社出版。
綿延了十三年才寫就的小說《雪國》,翻譯起來並不輕鬆愉快。
對比之前翻譯過的日本文學作品,夏目漱石的《我是貓》雖然也沒有什麼中心思想,形式是借貓之口吐槽人類,卻屢屢讓人會心大笑,領會到展現荒誕的基礎是知道何為荒誕。夏目本身是英文老師,而且在英國留過學,所以作品中各種無國界級別的引經據典,詼諧幽默,看得當時還在日本留學的魯迅欲罷不能。
同樣五萬字的體量,年長川端康成十三歲的穀崎潤一郎,一部《春琴抄》全無標點,卻節奏分明、蕩氣回腸。春琴的矜持驕傲,佐助的舍身,一段不需要用眼睛確認的愛情故事流傳至今。
即使是常伴川端左右的三島由紀夫,也用力寫就了《金閣寺》。執著的少年,把自己對“完美”的狂熱和偏執,不斷投射和積累在金閣寺上,直至要親手毀掉。
翻譯上麵幾本書的時候,往往沉浸在愉悅中,從剛開始的一天一兩千字,可以漸漸穩步提升到五六千,甚至七八千字。雖然身體是僵硬的,腦袋裏卻裝滿了各種與作者心意相通的小火花。
到了《雪國》,感覺速度被壓製,可以說從頭到尾都是一天一千字的龜速。不僅一句話要琢磨半天,還要去查證川端設置的很多日本特色典故,比如,鳥追歌、線香錢、袴、銘仙……這些並不是恰好隨機出現的徒有功能的物品,細查下去,背後一定有各自的講究和寓意。
另外,書中男主角的視角經常讓人,尤其是女性,比如我,無名火起。且不說駒子直到四分之一篇幅處才擁有自己的姓名,川端在描繪駒子時,使用的句子是“食指似乎因為回憶起女人的體溫而濕潤”“連腳趾縫都是幹幹淨淨的”“脖子根比去年粗了一些”“一低頭,衣領和脖頸間便有了空隙,從背到肩,像白色的扇麵一樣在島村眼前展開……看著像紡織物,抑或某種動物”,這種審視目光和聯想,代入體會一下,距離之近,想想都不自在。
論才華,不如夏目漱石;論技巧和文字,不如穀崎潤一郎;論小說性和細膩感,不如三島由紀夫。我們今天為什麼要讀川端康成,或者說,是什麼特質讓他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乃至舉世聞名呢?
帶著這種樸素的疑問,我查了不少資料。有一種說法很有意思,大概觀點是,與其說《雪國》是小說,不如說是文體新穎的“詩”。因為裏麵的隱喻太多太多,相比於講述完整的故事,作者似乎更想抒發第一人稱的慨歎。
火車穿越長長的隧道,讀者隨著島村進入亦真亦假的雪國。
從車窗霧氣形成的鏡像開始,夕陽鏡像、朝雪鏡像、紅葉山巒鏡像,都暗示了一種虛構場景。這裏需要注意,鏡子不僅僅是映照現實,它同樣有定格瞬間的作用。就像剛開頭,“鏡像並沒有亮到可以抵消窗外的燈火,燈火也沒有壓過鏡像……就在這燈火點亮瞳孔,也就是瞳孔和燈火重疊的瞬間,姑娘的眼睛就像在暮色波濤中浮現的夜光蟲一樣妖豔。”在夕陽時觀察過火車車窗的人都知道,這是一種非常短暫的平衡狀態,而川端偏偏在這種短暫狀態上,帶領讀者捕捉“燈火與瞳孔重疊”這種堪稱轉瞬即逝的場景,引發出無限遐思。
島村雖然是男主角,卻仿佛是一個串場的人,你無法找到他試圖跟雪國形成任何關聯的動作。我們對男主角唯一的了解,是他的各種“事不關己”,除了愛“縮”這種奢侈衣物,沒有其他具體追求。相比之下,雪國裏的駒子比島村更有現實存在感。我們了解她的過去,了解她愛整理的習慣,甚至了解她的生理期、麵向島村時的糾結,以及麵向行男、葉子、師父時展示的不同脾氣。
東京是島村的“現實”,代表著他的日常。他的本職工作是研究西洋舞蹈,一門隻存在於書本、海報中,並不存在於他身邊的現實生活中的藝術。他逃避著真實生活,就像他醉心研究日本沒有的舞蹈,卻對著結結實實把每天生活記錄下來的駒子慨歎著“徒勞”。兩個人到底誰生活得更真實,誰的更徒勞?這種錯位感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