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尋找一隻西瓜(2)(3 / 3)

坐在狗兒的自行車後麵往城外走,感覺還是挺不錯的。狗兒騎車的技術不怎麼樣,但是膽兒賊大,歪歪扭扭居然也能夠騎得一路生風。偶爾碰上一輛汽車迎麵駛過來,人家見我們兩個橫衝直撞亡命徒的樣子,反而先怕了我們,規規矩矩把車讓到路邊去,等我們騎過去了,探頭罵一聲:“不要命啦,小赤佬!”再重新發動車子趕他的路。

騎到五裏墩,兩個人都被太陽曬脫了一層皮,紅頭赤臉,像兩隻煮熟的蝦。我們一路打聽找到了農科所的西瓜地。天哪,那西瓜長得真是誘人啊,一隻隻都有籃球那麼大,淡綠色的瓜皮,上麵均勻分布著漂亮的墨綠色花紋,有的瓜蒂上還連著一朵沒有完全枯萎的淺黃色的花。看瓜人的瓜棚搭在馬路邊,不知道因為陽光太毒還是什麼,我們始終沒有見到看瓜人的影子,大概他也跟我爸一樣赤膊在瓜棚裏睡得香吧。

狗兒開始心疼她好不容易攢下的五毛錢,她認為我們不需要花錢買一隻瓜,我們完全可以偷一隻走。反正偷瓜不是為自己,即便被人抓住了,我們也沒有任何愧疚。

她又把我說動了。我總是容易被她說動。我們把自行車鎖在馬路邊,扯幾把青藤野草什麼的編成一個花環,往頭頂一戴,做成野戰部隊那樣的偽裝,葡伏前進著在田埂上走。也算我們運氣好吧,整個偷瓜的過程中,四野裏沒見到一個人影。我們兩個都不懂挑瓜,不知道什麼樣的瓜算是成熟了,狗兒說:“挑大的總沒有錯。”我們就挑選了躺在田埂邊上的一隻最大的瓜。摘下瓜藤之後才知道錯了,那瓜大得我們根本抱不走。狗兒隻好放棄大瓜,另選了一隻中不溜兒的、看上去模樣比較值得信賴的。狗兒弓著腰,把這隻瓜緊緊地摟在胸口,對我說:“快走!”我們一溜煙地回到馬路上。

再騎上自行車的時候,西瓜已經到了我的懷中。我們的心裏嗵嗵跳得像揣了一隻兔子,因為激動過度,一時間話都說不出來。我就在後麵用腳尖輕輕踢狗兒的腿,表示我興奮的情緒。狗兒也用腳後跟回應我。結果我們樂極生悲:狗兒的腳離開自行車腳蹬的刹那,車速慢下來,車子的重心開始歪斜,她一下子手忙腳亂,車輪越發東倒西歪,嗵地一聲響,我們兩個人都摔倒在地上。

當我們摔倒在地的一刻,我們都覺得人不重要,很不重要,就是像林家爺爺那樣摔折了胳膊也沒有關係,我們隻關心西瓜,西瓜沒有摔破才是勝利。

可是西瓜摔破了。無可挽回的破了。因為鮮紅色的瓜汁已經從裂口處汩汩地流出來,流在我們的手上,身上,還有我們身體倒臥的地上,血一樣觸目驚心。我起先還試圖彌補,用兩隻手死命地按住裂紋,希冀著瓜皮有自愈合攏的能力。很快我就絕望,我放棄努力,不由自主地哭出了聲。

狗兒到底比我大一歲,這時候她表現出了她那個年齡該有的鎮靜,她站起來,先用膝蓋碰碰我的背,又用手拍拍我的肩,幹脆利落地說:“別哭了,我們吃掉一半,把另外一半抱回家就行。反正林家爺爺老了,他吃不了太多的東西。”

就這樣,我又因禍得福,跟狗兒兩個人在馬路邊上分吃了半個西瓜。瓜瓢被太陽曬得熱乎乎的,可是瓜汁真甜啊,我一輩子都沒有吃過那麼好吃的瓜。

我們回家之後才知道,我爸一覺睡醒,以為自行車被人偷了,急得嘴角立時起了兩個大水泡。因為那車是公家的,丟了車,我爸起碼要賠出兩個月的工資,那就把我們家害慘了。後來車子失而複得,我爸心裏一塊石頭落地,隻顧高興,也就忘了對我的懲罰。

狗兒的左腿在摔倒的時候被自行車壓傷,皮下出血,淤起茶杯口大小的一塊青斑,大約半個月之後才慢慢消退。狗兒沒有喊疼,也沒有去醫院,照樣在林家跑進跑出,滿足老頭子那些稀奇古怪的、有時候根本是毫無道理的要求。我媽在我麵前稱讚狗兒說:“看不出來,狗兒這孩子還真是仁義得很。”小山搶著說:“不就是林家爺爺誇過她一句嗎?”我媽就指著他:“我還養了你一輩子呢,你將來會對我這麼好嗎?”

狗兒傷好之後,沒有接到毛主席的回信。又過了半個月,還是沒有接到。我們都認為是毛主席身邊的人把這封信“貪汙”了,他們不願意毛主席身邊忽然多出來一個救命恩人,所以壓著這封信不肯給他看。

再後來,大約五六年之後吧,兩個當事人都年老去世了,這件事就成了一個沉睡不醒的謎,我們永遠都不能弄清楚林家老頭兒的故事是真還是假。一直到今天,我對這段曆史上的遺案還是抱有相當的好奇心。